风花已老,佳期何处——诗妓薛涛的爱情故事

       公元832年初秋,成都北郊吟诗楼上,一代才女薛涛寂然长逝。案几上,几张尚未制成的红笺迎风飘散,静静躺在地上。

       在另外一个世界,曾经深爱的人还能否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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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中那个有名的“诗谶”,发生在她八岁那年。梧桐树下,一对父女正在惬意纳凉。父亲薛郧有意试试女儿的才华,于是即物取意,戏吟一联:“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让薛涛续出下联。她仰望着风中摇曳的枝桠,略一沉吟,昂头对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饱经世事的父亲心下一动,顾不得惊喜于幼女的颖慧,却霎时感到丝丝不祥——诗句中迎来送往的寓意,莫不是暗含着女儿的人生际遇?

     不幸的是, 薛郧的担忧最终变成了现实。在这不久,他因直谏获罪,从长安被贬到成都,一家人也千里迢迢迁居入川。几年后,他又因为出使南诏,染疾而卒,抛下妻子和14岁的薛涛相依为命。遭逢接连变故,母女俩的生活顿时陷入困境。迫于生计,薛涛不得不在16岁那年堕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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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妓,本是为鼓舞和娱乐军士而设,即使在娼妓中,地位也很低贱。然而唐代的营妓实为“官妓”的别称,在军中主要用于奉迎官僚、陪侍酒宴,能够成为营妓的女子,一般都具有较高的文艺素养。

      从官宦之家沦落到倡优歌妓,薛涛无疑是极其不幸的,但身世的莫测浮沉,也迫使她从深闺禁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尽情展示惊人的才华与美丽。果然,凭借“容姿既丽”和“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薛涛很快在欢场上崭露头角,艳名远播。不久,她便遇到了影响她一生的男人。

      贞元元年(785年),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赴任成都。韦皋是中唐名臣,出身于唐代最重要的士族家族“京兆韦氏”,史载“身高七尺,学兼文武”,既是战功煊赫的名将,又是文学造诣颇高的诗人,在蜀21年,政绩军功卓著——“蜀人服其智谋而畏其威,至今画像以为土神,家家祀之”。幕府欢宴,韦皋让薛涛即席赋诗,薛涛拈笔即来:“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韦皋拍案叫绝。从此薛涛声名鹊起,更得以留在韦皋身边,专责文书案牍,开始了红袖添香的侍妾生涯。由于文采出众,韦皋曾想奏请朝廷给她“校书”封号,虽然由于“循旧例”而未果,但“蜀中女校书”的声名很快传播开来。

风花已老,佳期何处——诗妓薛涛的爱情故事

     才貌双全,名重于时。那些出入韦皋府邸的官员,一时慕名而来,高朋满座。在这份名单中,不乏像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张祜等诗坛领袖;还有一些寻门路托关系的官吏也发现了她的特殊地位,趋之若鹜甚至重金结交,利用她与韦皋的关系作为进身之阶。“涛每承连帅宠爱,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唐衔命使臣每至蜀,求见涛者甚众。”此时的薛涛,只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不懂得人性的复杂与晦暗,有时难免会流露出恃宠而骄的情态,终于惹得韦皋大怒,一气之下将她逐出成都,贬到偏远的松洲。

      薛涛像是被一盆冷水猛然泼醒。她终于明白,什么英雄美人,什么情笃恩深,什么“扫眉才子”,没有了韦皋,自己什么都不是。他自始至终都是她的主人,宠也由他,弃也由他,她像藤一样依附在他的身上,舒展,怒放,自以为拥有了整个春天,但他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把她连根扯断。他对她是宠爱的,但这份感情,从未平等过。

     松洲的月真冷啊,却也冷不过薛涛的心。人生的真相竟如此冷酷,聪慧如她,毕竟是不甘心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唯一能挽救自己命运的,只有她的过人才华,和两人共同的点滴回忆。于是,她忍辱含悲,用心写下了那十首著名的《十离诗》,驰寄给余怒未消的韦皋。这十首诗里,她把自己与韦皋的关系比作犬与主、笔与手、马与厩、鹦鹉与笼、燕与巢、珠与掌、鱼与池、鹰与臂、竹与亭、镜与台,处处都流露着逢迎讨好,她把自己放低,放低,再放低,仿佛就匍匐在韦皋脚边,含泪仰视,苦苦忏悔。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哀求,纵是铁石心肠也该回心转意了吧?果然,韦皋心软了,“遂复宠召”。

风花已老,佳期何处——诗妓薛涛的爱情故事

     一切好像与回到从前,一切却已不是从前。一番波折虽已化险为夷,却让薛涛惊魂甫定。她从此时时自警,细细拿捏着自己的身份,进退有度,婉转承欢,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的天真女子。在这份小心谨慎的经营下,她在成都的剑南节度府邸安然度日。在韦皋因功受封离开四川后,剑南节度使走马灯似的换过10位,而她依然是她。她的仪容,才情,风雅,已然成为蜀川的一道风景,以及森森官邸的绝妙点缀,地位也远非一般红妓可比。

      公元805年,69岁的韦皋在南康郡王任上病故。噩耗从千里之外袭来,在她的世界炸出一个霹雳。那年,薛涛3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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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不惑,她也许自认为此生已已。
她的感情世界从来都是寂寞的。即使是在陪侍韦皋的日子里,那种无可选择、尊卑判然的关系,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又有多少甜蜜可言。而今,最重要的那个男人也已死去,红颜渐老、门前冷落难道不该是她最终的归宿?
闭门深居,簪花属文,日子在喧嚣和静默之间自在流淌。然而世事难料,她注定是一个传奇,宿命怎会让她就此沉寂。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她刻骨铭心的挚爱和痛彻心扉的遗憾,已款款向她走来。
公元809年,30岁的元稹出使东川。这位年纪轻轻却久负盛名的诗人,早已久仰薛涛才名,入川后四处托请引见。终于,在朋友的撮合下,41岁的薛涛来到梓州与元稹相会。
一个是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一个是才貌双绝的一代名妓。金风玉露,相见恨晚,汹涌的夙缘被悄然唤醒。
 
她在梓州整整待了三个月。这应该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像个初恋的少女,飞蛾扑火般奔向宿命的召唤。她和爱人流连锦江之畔,踏遍蜀山青川,诗文唱和不断。她写春鸟:“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池上双鸟》);她写水草:“绿草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鸳鸯草》);她写花开:“传情每从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她写新月,写柳絮,写清蝉,世间万物在她的眼中都变得那么明媚可喜,那么多情缠绵。诗言絮语,何尝不是她对情人的声声告白。四十年的过往她受过太多的屈辱和磨难,但如果是为了等待眼前这个人,一切痛苦都值得。爱情让她枯木逢春,毫不犹豫的付出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期盼。她是多么想托付终身给他啊。

风花已老,佳期何处——诗妓薛涛的爱情故事

 
然而,聪慧如薛涛,其实更应该知道,文人之诗文,文人之德行,往往并非是一致的。
这段惊世骇俗的恋情,以数月后元稹奉命调离四川而告终。分别之际,两人泪下沾巾。元稹承诺,了却官场琐事和人情羁绊,三年,最多三年,就会返川与她相会,再续前缘。
但元稹一去不复返。
想当初,元稹不是不能带她走。薛涛此时已经脱离乐籍成为自由之身,不复当初与韦皋分离时的遗憾和无如奈何。而况,当时大唐世风开放,对官员交游乐伎并无过多禁忌,甚至有进士娶民妓为妻的前例。两人在一起,真的不是那么难啊。
所以这样的结局,依然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年龄吧。此时的元稹,正是政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处在人生最高光的时刻,选婚高门,平云直上,才是他该做的选择。毕竟,谁不想功名富贵,谁不想年少有为?况且天涯处处皆芳草,又有何必要娶一个大自己十一岁的歌妓为妻妾。这个曾经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男人,哪有自己标许的那般痴情。纵然有,那也是因为愧对患难与共的发妻。而对薛涛这样的风尘女子,大概只是露水之欢,逢场作戏吧,最多不过是对一个风华绝对女诗人的倾慕。还在他见到薛涛之前,就曾慕名写下了“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的诗句,俨然把薛涛当成了梦中情人;与薛涛相恋期间,他不时会在诗作中流露出些许骄傲和炫耀,仿佛把得到人人艳羡的“诗妓”当成了自己成功的象征。
仅此而已。得到之时,也是抛弃之始。
别后唯一一次相见,是在第五个年头。五年,没有人知道薛涛是在怎样的刻骨思念中度过的。曾经熟悉的风物,转眼已成遍地相思:“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风花日渐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只结同心草。”(《春望词》);她不是不曾埋怨,“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柳絮》),但那些美好的记忆如同蛊毒,镇痛平伤止血,让她一遍遍选择相信。最终,她再也无法忍受漫无归期的等待,也再也不能满足日渐稀少的鸿雁传书,于是,在这个秋天,她打点行囊买舟东下,千里奔赴江陵寻找元稹。
柔弱的薛涛路上风餐露宿,受尽万千辛苦,带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义无反顾。在行至江陵前,途径竹郎庙,她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和雀跃,写下了“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更是迎郎曲”的诗句,这是怎样甜蜜的期许啊!而,直至她寻至江陵,才惊觉沧海已成桑田,元稹内心对她的感情早已淡然。他对她,如同看一位寻常的来客,除了冷漠,还有
梦醒时分,薛涛错愕呆立,心里的某个角落,她曾最珍视的东西轰然崩塌,琉璃一样粉身碎骨。她欲哭无泪。那一路上支撑她走过来的力量和勇气,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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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的元稹,在十数年间饱历宦海沉浮,也曾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也曾屡遭贬斥壮志难酬。在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之后,那个丰神俊逸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意气消沉、纵情声色的中年男人,最后竟至“放志娱游,稍(渐渐)不修边幅,以渎货闻于世”(《旧唐书.元稹传》),可谓色、贪具备,晚节不保。岁月蹉跎催人老,也终令君子判若两人。
他的感情世界却从不寂寞。裴氏、玲珑、刘采春……或是续娶,或狎妓,甚至与其他人共享一妓、与有夫之妇厮混数年。风光旖旎,风月无边,今年欢笑复明年。推荐阅读:《和舞蹈恋爱的你们,情人节快乐!
此时的薛涛在做些什么呢?

      暮年的薛涛,终于彻底厌倦了生命的喧嚣,“退居浣花溪,着女冠服”,在青灯黄卷中度过了最宁静的时光。“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酬杜舍人》)一个一生华服丽妆的名妓,最终洗尽铅华,把欲说还休的人生装裹进一袭道袍。她临水采花,制纸为笺,浓烈的心事在捣染之间化成了淡淡嫣红。

     你若再路过,世间已无我,只有我在这里写下的诗,和永不褪色的“薛涛笺”。

风花已老,佳期何处——诗妓薛涛的爱情故事

      公元831年,52岁的元稹暴病亡于武昌任上。一年后(832年),薛涛在浣花溪畔的吟诗楼寂寞辞世。

      原来再深的情缘走到最后,无非是相识一场。人生已散场,往事成殇,还是感谢你曾经来过,装点了我暗淡沉寂的人生。此生未完成,来生若能相见,我仍在这里等你回来,愿君无论富贵荣通还是困顿贫贱,有诺必归,再莫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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