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细说红楼梦》:花如解语还多事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可是花偏解语,石又能言,便留下一部奇书。

《红楼梦》里宝黛爱情自是主线,但宝袭爱情也是占了很大篇幅的。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回目直接用袭人,是她的正传文字,而其他篇章中,袭人也是无处不在。

第三回黛玉进府,宝玉第一次摔玉,回末带出袭人,说她原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姓花,贾母素来知她心地纯良,遂与宝玉。老太太给的,身份大不一样,晴雯在被逐前说是老太太打发来的,王夫人便说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王夫人撵晴雯要先问过贾母,可见贾母给的丫头是很有脸面的。到了第五回贾宝玉梦遗成人,第一件事就是与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袭人是自知贾母将她与了宝玉,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理。自此宝玉视袭人与别人不同,袭人待宝玉越发尽职。两人之情有了质的变化,都将对方看做自己人

第八回宝玉去薛姨妈家喝醉了酒,回来见了晴雯头一个问的就是“你袭人姐姐呢?”,而袭人是装睡在床,引宝玉来和她玩,两人便如新婚般甜蜜。

从第六回到十八回,是一段热闹文字,认秦钟、闹书房、可卿生病、设相思局、宁府出丧、试才题对、元妃省亲,不停气一路写到富贵已极,元宵过后,众人都累了,需要散淡一下,接下来的就是“良宵花解语”,便如大锣大鼓后的悠扬洞箫。用袭人来承转这一大篇花团锦簇,不可谓不重要。

第十九回,写一早袭人被母兄接回家去过节,宝玉在宁府听戏听得厌烦,百无聊耐,找到茗烟,说要出去逛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去袭人家,瞧她在家做什么。不过半天没见,就想着看她去,不可谓不“念兹在兹,无时忘之”,宝玉这个时候,是很喜欢袭人的,宫里贵妃姐姐赐出的的糖蒸酥酪,独留给袭人。见了袭人就说,你也家去,给你留着好东西。袭人笑道:悄悄的,给他们听着什么意思。活画出一幅小两口情浓意浓的图画。

宝玉离开花家,去宁府转了圈回来,马上便命人去接袭人,又命取酥酪来,回说李嬷嬷吃了,袭人怕宝玉生气,忙岔开说要吃风干栗子,叫宝玉替她剥,她去铺床。宝玉自向灯前检剥,又问她亲戚姐妹,闲聊家常,两人俨然是一对小夫妻。袭人又故意说家里来赎,引得宝玉赌气发誓,袭人约法三章,哄得宝玉开心,说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这时在宝玉心中,还是第一等的重要。

第二十回袭人生病躺在床上,被李嬷嬷骂装狐媚子哄宝玉,娇精似的狐狸,认真排揎了一顿。宝袭二人被说中了秘事,只好忍气吞声。袭人哭哭啼啼,宝玉做低伏小,亲自端了药,与她枕上吃了。这一番伏侍人吃药捂汗,实是尽心,一片真情显露。除了袭人,便是黛玉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宝玉对袭人,那是真的拿她当妻子看。

第二十一回,湘云来了,住在黛玉屋里,大清早宝玉就过去跟两人说笑,用湘云的洗脸水洗脸,又要湘云替他梳头。袭人大吃飞醋,连连冷笑,气色非往日可比,对宝玉说“从今别进这屋子,横竖有人服侍你”,和宝玉呕气呕了两天,直到宝玉赌咒发誓,敲断一根玉簪才哄得心转。“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写贤袭人是这般写法:吃醋,呕气,冷战,只觉其悍,不觉其贤;只见其刚,不见其娇。这一段正是写袭人动了真情,将宝玉看成一丈之内的夫,容不得他和别的女人亲昵热爱。但做为一个没过明路的通房丫头,又不能显出心意,只好软硬兼施,拿言语拢络。她看重宝钗,也是看中宝钗的自重身分,端重自持,不会撒娇使痴,不会分薄了宝玉的爱情。

第二十六回,宝玉白日发困,袭人说出去逛逛,宝玉还携着她的手笑说“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第三十回袭人被踢中胁下,夜间吐血,不觉将日后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一个丫头,想要争荣夸耀,做到头也无非是做个姨娘,生个儿子,混成赵姨娘那样。从这里看,袭人是颇有野心的。丫头们的命运,将来不过是好不好拉出去配个小厮,还是奴才,她也只有奔着姨娘这一条路去了,好歹 是半个主子。但赵姨娘的样子就在眼前,黛玉又是那样尖酸刻薄的人,她若想做了姨娘日子好过,投靠宝钗方是正途。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黛玉为他哭肿了眼睛,宝玉慰她真情,欲送她两块旧帕子,只是怕着袭人,先使袭人去宝钗处借书,才叫晴雯去送帕。一句“只是怕着袭人”,写来吓人。袭人有何可怕?前面都情浓意切的,忽来一个“怕”字,道尽宝玉忌惮之心。他不是不知道袭人的悍妒,和黛玉的性情冰火不相容,但袭人是和他第一个有性关系的女子,再怎么性情不和,也不会弃之不理。宝玉是一心一意想和袭人过下去的,他对失手跌坏了扇子的晴雯说: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他那么喜欢晴雯,也没想过要把她留在身边。这里忽然怕起袭人来,盛暑天气,令人心中一寒,果然是花气袭人。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提了袭人的月银,做了宝玉跟前人,过了明路,夜间说体己话,宝玉喜不自禁,说没人敢叫你出去。袭人却说难道强盗贼我也跟着?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袭人自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后,与宝玉说话,尽是这样的挟制刚硬,尖利处不让黛玉,处事待人却贤名在外,真真怕人。

其后文章写尽园中大盛之状,结社做诗,又多了几个亲戚家的女孩,白雪红梅,莺莺燕燕,从头年的秋天直到来年的春天,宝玉和黛玉的感情渐深,送帕之后也再无争执,和袭人的感情却慢慢远了,到七十四回抄捡大观园,撵了晴雯、四儿、芳官,宝玉对袭人竟有了疑忌之心,说咱们私自的玩话,太太是什么知道的?又没有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袭人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宝玉又说你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麝月秋纹又是你陶冶教育来的,焉得有什么该处罚之处。袭人这时也顾不得贤名了,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的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她纵好,也越不过我去。行文到此,袭人再无半点可爱之处,而宝玉待袭人之情爱,也已消失怠尽。到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宝玉直斥为‘言皮’奴悍妇,讨岂从宽,恨犹未释。

袭人把宝玉身边一个个美好的生命、纯洁的心灵赶的赶、逐的逐,清除了异己,独霸了内室,也把自己从宝玉的身边越逐越远。她从来不是宝玉的知己,少女时吸引宝玉的那一点娇媚痴情,被年长后的心机和算计替代,殊不堪怜。正是应了宝玉的名言:女人出嫁前是珍珠,嫁人后就是鱼眼睛了。而珍珠,又恰是袭人的本名。从美好的珍珠到暗处袭人,冷了宝玉的心,两人的浓情蜜爱也渐渐冷却,但并不妨碍她出嫁后做一粒安逸的鱼眼睛,比园中姐妹所有人的结局都好。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行事,尽显在她的解语上,言语挟制宝玉,邀媚王夫人,得到了她一心想要的地位,这个地位是丫头做到顶级的地位。并不是每个丫头都有娇杏那样的侥幸,婢做夫人。但她真的侥幸,千里灰线,八人抬的轿子有福坐,脱了奴藉,嫁与优伶,当一个堂堂正正的正妻,方不负她当初的争荣夸耀之心,从此以后,与别人做一朵解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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