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她终身未嫁,所以姥姥只是我们对她的一个称呼罢了。她出生于1900年,原名叫春枝,后来改名海音,寓意,四海觅知音。
她寻了一生的知音,始终是一人。她是我的姥爷的姑姑的妹妹,那个年代兄弟姐妹欢聚一堂,辈分什么的也显得有些混乱,至少我是分不太清了。
她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因为她总会给我讲很多她年轻时候浪迹天涯的见闻趣事,我觉得她就是天空自由的鸟儿,欢乐而自在。
1912年,费缠足运动轰轰烈烈进行着,她也在半途中停止了缠足。与众多小脚女人不同,她不拘泥于封建礼教,她的心是自由的,尽管万般阻挠,她也坚持要探索世界的向往。所以她后来出国留学了。
大家都知道,她执意要去西班牙这个国度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名叫意生。
她的家庭算是富甲一方,名副其实的地主家,罂粟由十几个农民打理种植,名画和花瓶也在庭院里铺设有序。
更巧的是,她的父亲与她的心上人的父亲是世交,未来成亲一事也是必然可以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在世人眼里,这是多么般配而令人惊羡的感情啊。
她因为就读于女子学校不能和意生常相见,只能通过信件传达一些近似多余的话语,她也想将心中的思念渲染百倍千倍倾诉于他,可她还是决定坚持一下女子的矜持。
后来,怎料想她心中想表达的话却再也没有机会表达。
她知道他不喜欢束脚这些旧习俗,所以每次见他都会穿大码的正常的鞋子。她也知道意生早已想冲破家庭的束缚,想要独自闯出一片天地,她好像什么都知道,但那仅仅局限于关于他的事情。
她懂他,了解他,也支持他。所以在他决定要忤逆父亲到西班牙留学时,她也没有表现出难过,而是告诉他,她会去找他的。而意生的回答,让她更坚定心中所想。
他折了一支她最爱的叶子梅送给她,望着她的眼满怀深情地说:“我会等你,无论多久,我只等你。”
可是最后啊,她等了他一辈子,他却早已儿孙满堂。而他,也忘了她。
而当年她精心呵护着的那枝花,过了几日还是难逃枯萎的命运。
我问姥姥:“你可曾后悔啊?”
她笑了笑,很是释怀地说:“纵此相逢不相识,尘满面,鬓如霜。未话年少相约事,愿君此生满喜乐,亦轻狂,足矣。”
我想,这是平复了多久的心情才能以如此平淡的口吻抒发这份感情啊。
五十五年的分离,他们早已经历尽了物是人非,他们也百病缠身。他虽然忘了她,可她知道,他曾经也是如她那般想念着她的。不然,怎么屋子里还会有他作的叶子梅的画作。
那个年代离别后的相聚,似乎是注定艰难而无望的。
她的家庭宽容但并不开放,对于她留学海外的想法坚决反对。而他的悄然离去,也让她在那个环境下过的有些灰头盖脸。而他跨越山河海田的信件是她无尽的希望和欢喜。
他在异国为祖国的事业奔走,整日以笔为剑,抒发内心的满腔热血,积极周转各国为国内有志之士提供帮助。所以啊,忙到昏天暗地,信件也就落下了。
她也曾试着去找过他,他在西欧,她在江南;他在日本,她在西欧,有时在同一个国度,却有着一辈子的时差,到底始终跟不上他的脚步。
信件也和人一样总是错过,始终隔着山海。什么是缘分,阴差阳错,也是缘分。
你拼命想见一个人人,越是难以如愿。
爱情的世界里,他和她,像是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不会相遇。
其实后来他们见了一面的,他回国了,也参军了。他的一生是那样激昂澎拜,始终追求内心的志向,只是他的计划里,有她却缺了她。她失落的同时是敬佩又支持他的。
在匆匆送别后,她还是落下了思念的泪水,可是下一秒就抹去了。她立志完成他没完成的心愿,再度出发西班牙,考取学士学位,她替他看世界,走四海,寻知音。可是再也没能遇到一个如他一般的人,她寻找了一辈子的知音,始终是他一个人。
她渐渐爱上了这浪迹天涯的感觉,却因为世俗纷扰再也未能与他再相见。后来地主制瓦解,她一家也移了民。
1980年,她老了,走不动了,仍然从海外飞回国见他一面。我想过一会儿他们老来重逢的场景,应该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吧。而她的挂念一生的人虽然会因为病疾忘了她,但是心中一定也有所悸动吧。
那天天气有风,扬起了姥姥精心打扮一番的发型。我推着她坐的轮椅走进院子里。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子女儿孙在身旁,推着他向她而来。我停下了脚步。
姥姥,你看到了吗?这一次,你喜欢的人终于向你而来了。
“意生啊,我来了。”
他咧开了笑容,她落下了泪。
春风涌动,此情不悔。
我曾经替姥姥感到不甘,她等待到最后仍是只身一人,可他却早已享受天伦之乐。这样的爱情根本就不对等。
看到这一幕我才懂得,可是,爱是一个人的执着,是一个人的选择,哪能谈上对等。我等是我的选择我的执念,无论回报。
很多时候,相聚一时,分别却已是一生,
此情可待成追忆,
万千青丝空欢喜。
晚安,柏拉图式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