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情话世上真有地久天长的爱情吗?

那还是1945年8月,还在江西南昌。只记得那天,她家的纸糊窗棂被一根竹竿撑起。经过时,他飞快地朝那里扫了一眼。只见窗下,一个姑娘正对着镜子涂抹唇红。不一会,她从里屋走进客厅,款款朝自己走来——是她,就是她了。那一刻,他心说。

《平如美棠》:点绛唇

“Oh Rose, my Rose Marie;Oh Rose Marie I love you;I'm always dreaming of you;”如今已是97岁的饶平如在家中,唱起了流行于上世纪30年代的歌曲《Rose Marie》。那双青筋毕露的手熟练地按动着琴键,延续的是彼时彼刻的定格:第一次相见后,他与她约会在和平公园。坐在白玉石凳上,望着湖中央荷叶田田,他别具心意地对她唱起这首歌。她可不叫“Rose Marie”,她是他的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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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琴的平如

听完他的献歌后,美棠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吟唱起《友谊地久天长》——“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照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

“我心照如许,就是我已经答应你。说过的话,许下的诺言以石为凭,以月为证,此心永不移。”饶平如笑那会可不像现在,人们能够无所顾忌地说“我爱你”。他们都“不好意思”,靠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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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平如和美棠

“我的脑子就是底片,我要把这些画下来。不记下来,什么都没有了。”琴声戛然而止,就像2008年,美棠“走”了。半年后,他决定拿起画笔,记录两人半个多世纪的长相厮守。直到6年前,他终于完成了这部巨细无遗的绘本——《平如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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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如美棠》手稿

 

“在遇到她之前,我以为我不怕死,不惧远行”

 

“一颗子弹打进了我们班长的肚子里,他发出的声音好像野兽在惨叫。惨叫五六分钟,他死了。我们卧倒着没法动弹,也不能营救他。我看向天空看不着边,看向远方觉得这个地方好,不然,我就牺牲在这儿好了。”翻开绘本,饶平如的生平在画中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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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回忆

1921年,他生于江西南城的一户书香世家。1937年日军侵华,正在念高中的他投笔从戎,报考黄埔军校。结业后,他加入了国民党一百军六十三师一八八团迫击炮连。当年,家乡爆发瘟疫,母亲死于瘟病,已了无牵挂的他,只觉战死沙场也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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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平如

幸运的是,他逃过了死亡。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结束。他总算能回家探亲了。不过短短两周假期除了祭拜亡母,与家人团聚,他还要完成一使命:相亲。

之前,他已见过两三个女孩,“没有一个能入眼”。这次的相亲对象则是父亲好友的女儿——毛美棠。小时候他俩倒是见过,但是,那对他早已面目模糊。直到“晓轩窗,正梳妆”——那天,她如同画中的那抹亮丽不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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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采访的平如

“觉得她漂亮吗?”

“那时候女孩子都蛮漂亮,她也蛮时尚的。”面对是否“一见钟情”的追问,他依旧打着“迂回战术”。“她大概知道我会来,不然她怎么会化妆呢?”紧说着,绘本又翻回到——”第一次看到美棠时之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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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候的美棠

1924年,美棠生于江西,家里经营中药行。在租界长大的她性格开朗,成年后,出落得时髦靓丽,身边从来不乏年轻英俊的小伙追求。在她看来,他们都是不可靠的“登徒子”。哥哥的建议让她上了心:嫁给平如好,平如的眼睛漂亮。

“我一直在部队当兵,跟她相比像个乡巴佬。”饶平如却是心怀忐忑。直到父亲把母亲在世时做好的戒指作为订婚信物交给美棠的父亲,用余光瞟见她戴上了它,他才真正豁然,心头一阵窃喜。

“那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形容此后,他俩单纯得如同两只”吃货”,时常光顾南昌街头的各个小馆,锅贴、米粉、油炸豆腐……,“恋爱就是一边吃吃一边谈。空谈没有意思。”

一边吃一边谈恋爱的二人

有时,她唱歌,他为她吹口琴伴奏。“印象最深的就是湖边公园唱歌的画面。”那天,他们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憧憬未来,仿佛前方一条铺满鲜花的路等着他们携手并进。“那时牵过手吗?”趁机问他,“没有”,他又是一笑而过,“我们不好意思。”

美棠唱歌,平如伴奏

要回部队了,临行前,美棠把他叫到家中。“她用一块布包了很多照片。包打开后,跟我介绍这是什么照片,那是什么照片。”其后,他把挑选好的照片带走。回到军营第一件事,他却是把未婚妻的靓照分发给战友。“为了炫耀”——现在,饶平如不讳言道,“这是天生的姻缘,上天安排的。”

平如和美棠

“在遇到她之前,我以为我不怕死,不惧远行。”——绘本画到了1946年。那时,他与战友们已厌倦了内战,深觉那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在营地,他利用一切时间给美棠写信,鸿雁传书不觉都快两年。这年年底,他请假回到家中,只为与心上人成婚。与此同时,他所在的部队被抽调支援,几乎全军覆没。他又一次逃过了死劫。

二人婚礼

“终于在一起了。”他在画中描绘道,在江西大旅社大礼堂,美棠披着一袭洁白婚纱,与身穿美式卡其布军装的他并肩而立。“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途前定,何用苦张罗。”他写道。当时,国军溃败,他本应随军前往台湾,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与美棠留在江西。

“人家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说这话不对”

 

“如果将来穿布衣,耕田吃农家菜,过着最简单最朴实的生活,你过得了吗?她说,过得了。”饶平如记得婚前,在信中他问美棠。

婚后,生活条件已大不如前。他俩尝试过做生意,但因为不懂算计,钱没赚到多少,反倒折过本。为另谋生计,他们辗转江苏、广西,去往贵州求助亲戚。一路折腾,他们视为“蜜月旅行”。为安慰他,途中美棠把报纸一卷当成话筒,为他唱起《花好月圆》,《凤凰于飞》——“且珍重这青春年少,莫把流光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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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如和美棠

“我们只吵过一次架。为什么吵,我拼命想也想不起来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事,我生气地把床头一只红色热水瓶,往地上一摔。美棠在帐子里脸冲着墙,哭了一个多钟头。等我气消了,看到她还在那儿哭。我不好意思,拉了她一下。结果,她是假哭,还哈哈地笑。”回忆起来,他也“哈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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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1951年,饶平如携妻儿来到上海。经亲戚介绍,他在医院当会计,又在出版社做起编辑。身兼两职,生活总算安顿了下来。在五个儿女的童年记忆里,父亲最爱是母亲。他们中,如果有谁惹母亲生气,总免不了父亲一顿打。干活也不能偷懒,否则就是不体谅母亲。1958年,这样难忘的日子终被打破。因为当过国军,父亲被打为历史反革命,判处即日直接送往安徽农村劳教。母亲与他连面都没见着,只能将行李送到人事科。

”一床被子一个枕头,里面还包着一双鞋,鞋子下面还有两块钱。”抚摸行李,饶平如愁云密布,“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犹豫的美棠

“平如,你看我们不是很好吗?你只要好好改造思想,将来我们一定会团聚在一起。”不久,他在劳改地收到了美棠的第一封来信。她好像站在不远处对他一目了然,字里行间满是宽慰,还拍了与孩子们的照片寄来。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时单位多次要她与他划清界限,她坚决不同意,决心独自挑起一个家庭。

不停打零工的美棠

“我妈有几个小姐妹也是这种家庭成分,男人不在身边。其中有一个阿姨是个老实人,连蚂蚁都怕踩死,说话声像蚊子叫,其他人都欺负她,只有我妈保护她。”儿子饶乐曾说,虽然艰难度日,热情善良,受过良好教育的母亲却成了里弄的大姐头。为补贴家用,没有正式工作的她不停地打零工:在旅馆扫地,倒痰盂,还搬过水泥石砖。直到自己成年下乡,一家人几无吃饱过。那会,购买任何东西都要票。母亲把全家人的票集中起来,买一包糖,一点饼干,每人都只能尝一尝。她跟他们说,“爸爸在外面很苦,把糖寄给爸爸吃,好不好?”

美棠和孩子们

为了维持生计,美棠当掉了所有的嫁妆首饰。最后一只金镯子,本想留给女儿成人出嫁,不得已还得当。当掉前夜,她把镯子套在女儿的小手腕上——套到天光,权当女儿戴过了。但有一样,她不能当——当年陪嫁时的钢笔,她要用它给平如写信。

——“爸爸,我们很好,读书很好,我们会听妈妈的话。”;

——“家里装了一台九寸的电视机,自己买零件请人家装的。……,过年了,我们买了一些菜,你要放心,我们吃得很好。”

美棠的信

如今,饶平如将这些信件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珍藏好。他在绘本里,一笔一画地“回信”:买邮票,结果还差一分,这个月的家书寄不出去了。得知我营养不良,身体浮肿,美棠给我寄来了鱼肝油,不知她怎么搞到的?美棠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和五个孩子呢?美棠和孩子们会因我的情况受牵连吗?工资有限,能省则省,给美棠寄回去。

吃着美棠寄来的鱼肝油

“人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说这话不对。”虽在信中,与以往一样,他从未说过“想你”“爱你”,可他无时不刻都想着付出。劳改几年后,他终获得了探亲机会。那一次,他攒足了劲,购买了一百多斤山货,巴望一次性补给妻儿。“鸡蛋你知道怎么带回的吗?我先找一个木头箱子,锯好木屑铺在下面,再把一只只鸡蛋摆进去,上面还要铺上一层纸。”披星戴月,“每走一百公尺就得停下来”——他如此挑到汽车站,再转火车站,周转数次才抵达上海。

挑着山货的平如

回到家后,他在儿女眼中,“跟要饭的似的”:身上的一件破棉袄还是刚送劳改时穿去的,大大小小的窟窿眼贴满了橡皮膏药。衣服硬得像铁,拿麻绳一绑继续穿。“他什么都不买,有点钱全寄回家里。就连食堂里的馍,他也存下好多,拿回来全都发黑了。”儿子心疼地说。

那时节,美棠每天看报研究时事,但凡读到特赦的消息都会使她心生一线希望。然而,平如始终不见释放。眼见运动愈演愈烈,为了保全孩子们,她只能断舍离。

美棠和孩子们

“封资修的东西,父亲以前穿军装的照片,他们结婚时的合影——要么烧掉,要么撕毁。我们隔壁是公共马桶,看到残物把马桶堵住了,她说不行,于是把东西发给我们每人一包包好,叫我们扔到黄浦江里去。”饶乐曾怀念起那时,母亲叮嘱他们,在外不要惹事,但是也不许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受冲击,我家反而没受什么冲击。这与母亲平时为人能干,有很大关系。”

“我空空地来到世间,只有这些最爱”

 

眼看平如归来无望,美棠计划等孩子们成家后,自己要去安徽陪伴丈夫。可是,“冬天正要迈入它最冷的日子,那么离春天也不再远了。”——饶平如画着“全家福”,1979年11月,阔别20年后,60岁的他总算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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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半夜里,我母亲把父亲推醒,非要跟他说话。父亲被推醒时糊里糊涂的,接后与她聊天。我母亲有点像娇小姐,想叫父亲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父亲不生气。他们两人好像永远有讲不完的话。”当时,饶平曾就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父亲归来后,母亲不停地写信申诉。第二年,父亲得以“平反”。

床上聊天

随着儿女们成家立业,平如与美棠开始拥有自己的时间。他们一刻也不愿分离,街坊邻里说,这对老夫妻最幸福,经常看到他们手牵手,而且十指紧握。

“夏天的早晨,我和美棠买菜回来,一起在房间里剥毛豆子。”

“背孙女看海豚。我成了落汤鸡。“

“我画画,美棠哄孙女睡觉。”

生活点滴

“抽屉忘关,她会唠叨。炒菜咸了,她也会说,哎呦,这菜太咸。我样样不好,她经常笑我傻里傻气的。”走出绘本的世界,美棠在世时,与她相处的边边角角,饶平如还是回味无穷。儿子说,父亲是绝对不喜欢做家务的一人,但在家什么都抢着做。有时,母亲嫌弃他活干得不好,父亲则忍耐,“一是愧疚,还有就是他对母亲的爱。”

平如和美棠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回家不久后,饶平如患了胰腺炎。他的病刚好,美棠又得了糖尿病。来之不易的二人世界充斥着病痛。后来,美棠的病况越来越严重,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开始出现了失忆。

“有一天,她忽然问孙女舒舒哪里去了?我说上班去了。她说,不是上班了,是你藏起来了。看着她在家到处找人,我心想,不得了,不得了。以前天天想,她明天会好的,会一点点好起来的。见她那样,我已经绝望了。”——绘本里,望着妻子翻箱倒柜找孙女,饶平如瘫在地上,失声痛哭。

地上痛哭的平如

美棠漫长的昏睡与失忆间有片刻清醒,这时,她会把丈夫叫到身边,叮嘱他不要吃剩饭剩菜,出门骑车要小心。过不了几分钟,她又陷入迷糊状。即便如此,平如依旧把她的每句话当真,“有天晚上,她说她要吃马蹄蛋糕。我很高兴,马上去买。那时候我都87岁了,骑着脚踏车在车来车往里穿梭,车灯照着我的眼睛,我连方向都看不清楚了。买回来后,她却忘了,又说不吃了。”事后,孩子们疼惜他,母亲是犯病,他何必当真,冒危险大晚上出去。“万一是真的呢?不买给她,不是一辈子的愧疚吗?”他说。

晚年的平如和美棠

“这只是朵朵云彩,曾在我生命中徘徊。生命虽有限,但愿云彩常在。怎将云彩留待?用画笔将它记载。我空空地来到世间,只有这些最爱。”——美棠“走”的那天,在守护的人群里,好像看到了平如,她眼圈一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知道她不行了。我跑了过去,我拉着她的手,还有一点温度,不到一分钟,手就变得冰冷——真的永别了。”说时,饶平如好像还在握着妻子的手。

美棠弥留之际

“太多愧疚,太多遗憾。她走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的时候不给孩子知道。可是痛苦解决不了,怎么办,我就想了个办法,趁着还有记忆力,我要把我们的过去记下来。”他从没学过绘画,《平如美棠》从初次相见到最后别离,18本,300多页,画了足足5年。绘本出版后,被译为六国语言,在法国西班牙等国发行,触动万千读者。

不同语言的《平如美棠》

互联网上,人们对这对老夫妻大发感慨,“神仙爱情”、“又可以相信爱情了”。远离尘嚣,他只想沉浸在残留着美棠气息的天地里。有时,阿咪会悄无声息地跑过来,依偎着他。这只橘猫已经十几岁了,以前它天天黏着美棠。因为政治运动,平如美棠的结婚照没有留存,后来电视台做节目帮助合成了一张,他将它冲印出来,挂在客厅里。照片中的新娘,脸上洋溢着恬淡与喜悦,一往情深地凝视着他与阿咪。她的骨灰就存放在这间房里,他嘱咐过孩子们,将来百年了,他要与她融为一体。

墙上的照片

再弹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吧,那是美棠生前的最爱。“爱是宇宙之间最伟大最奇妙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这三个字,很难回答。她又为什么喜欢我?我又怎么知道。”饶平如说道。当年,“爱”字于他,是爱在心口难开。现在,假设美棠再次朝他走来,他想对她说的一句话是,我们好好地再做一回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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