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逼仄的大城市中，他的众多思考和梦被压缩成一个个RAR文件，然后一股脑放在同一个文件夹，删掉丢进回收站。而他自己则被压缩成一个格子虫，在格子间付出他对社会的一点价值。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当储存容量不足的时候，就不要留空间留给不重要的东西。而且最好有一条规律可以遵循，让一切都有序起来。所以生活也是二进制的，从0到1，再从1到0，仿佛得到了但又马上失去，失去了又立刻得到。根本没有尽头的毛驴和萝卜的游戏。
直到有一天，当他面对着女孩，在会议桌上距离不到一米。女孩来公司面试。因为当时刚好人手不足，他也被扔进了会议室充当门面。职责是最后问出那句话“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咳咳，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他强作镇定，问出唯一一句话。
回答是：“没有”。
他给评价单的方框里打上勾，表明对面试者的表现很满意。他恨这张表上只有一个方框，而不是十个百个。眼看着女孩转身出去，只留下一个幻影。他内心所有的情与爱都像解压缩一般，迅速铺满。他想的是希望与火焰，炽烈的展开和荡气回肠的过程。然后是迅速地掉入冰窟，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吻上那片跳动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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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把这篇小说的开头交给我的编辑时，他强烈建议我能换一个主题，起码要换一个主角。照他的话说，让我“弄的像文学作品一点。”
“没有言情小说的主角是程序员的。”他还加了一句。
是没有啊，这一点都不浪漫。没有大提琴手和肖像画家，只有操着键盘的凌和来求职的武舞。凌也不想这样。而且凌也不想在这样一个场合遇见女孩。凌和女孩说的第一句话是多么蠢啊，他现在看来也后悔的要死。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我们的吗？”
我们，他竟然说了“我们！”。凌甚至连作为自己的主体性都没有表达出来。
他最想要说出的是这些话啊：
“其实看到你的一瞬间我就爱上了你。我期待更加了解你，和你吃上一顿饭，陪你一起去最远的地方，或者仅仅待在家里。怎样都好，只要能够和你一起。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但你怎么能期待他在那种场合说这些呢，在正在面试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被他吓到然后难堪到不能收场。读者也只会为惊喜，而不是惊吓付费。
或者凌在她迈步的时候就跟出去：“抱歉，请等一下。我叫凌。是个懂点哲学的艺术家。最近在做交互行为与人类意志的上升性表达研究。我听你讲自己在做视觉设计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传达方面的问题，也许我们能好好聊聊，这对我们都会有启发。或许就今晚吧，你应该有时间吧，不如一起吃顿饭。”
说这些话的时候，凌应该表现的期待但不卑微，真诚但又随意，手势平稳地挥动，附带和蔼的微笑，哪怕他心里慌得要死。当然，因为女孩学了四年的艺术设计，她有足够的兴趣去和凌探讨这个问题。凌已经知道了这点。
也许这对凌来说太难了，他要花好多时间来练习才能说的流畅可信。如果他愿意花时间练习的话，这都会有可能。但真正的问题也不在于此。
问题在于女孩会怎么回答。
出于对面试官的尊重，女孩会微笑但是机械地回复。
“好的，有机会的话我们好好聊聊。“报以一个微笑。
他们一路走着，走进电梯。
女孩按电梯的手腕手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而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廉价Casio，把袖子往下拉了一点。
“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
“对，是的。”女孩对这种追问感到急促，尤其是还在密闭的电梯间里。
“我也是北方人。”
“嗯呢。”她向左迈了一步，走到了楼层按键前。
“其实我是公司的程序员，已经在公司实习半年了。凑了巧才来面试你。我叫凌。”
“原来是这样。”又一个朝着墙壁的微笑。
女孩希望这会是最后的敷衍，已经根本不想再说了，幽闭恐惧症让她不停地扣着手指，看着电梯层数下降。
叮，电梯刚好到一楼。女孩松了一口气。
公司为她订好了下午回程的机票，出了公司，凌就要把一切全部交给不确定性了。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费力也要牢牢抓住。
也许凌会夸张地在女孩的出租车前倒下，他会荒谬地在出租车还未启动的时候，就躺倒在车前，尽力装出痛苦的样子。“我被车撞到了，送我去医院吧，我现在感觉非常难受，好像五脏六腑都快裂开一样。实在是太麻烦你了，但请你送我去医院吧！”他想说出这些话。
但是女孩不会真的送他去医院，她的航班已经快要起飞，要赶快到机场才行。她只会拜托司机处理这件事，自己再打一辆车去机场。
所以更可能的是，凌看到之后，会立马从地上跳起来打上一辆车，指着前窗告诉司机：“跟上前面那辆车！”。司机老罗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种刺激的话了，所以一路卖力跟的非常紧。凌一路跟着女孩来到机场，始终尾随在她身后，距离两米。女孩不敢回头看，她早就发现有人跟着她了，无论对于艺术还是现实，她的感觉一直非常灵敏。在候机大厅门前，凌躲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地靠近女孩，他只是想要在她走之前拍到她的肩膀，对她说，我能加你的微信吗？武舞的手揣在包里，警觉地绷紧神经。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拍到女孩的肩膀时，武舞却立刻把防狼喷雾掏出来，喷洒在他脸上。
啊啊啊，凌捂着刺痛的双眼尖叫起来。警察听到声音后立即跑过来，控制住了我们可怜的凌，这下他连眼睛都没法捂住了，只能抬头瞥到女孩惊恐的样子，这太让他心碎了，他奋力反抗着希望站起来追到女孩，却一手打到了民警。女孩转过头，看到了这个尾随他的男人是凌。她咬着嘴唇把双臂抱在胸前，没有多说什么。
在机场周围寻衅滋事，行政拘留七天。对于王干警来说，这不过是寻常一天的寻常案件。简单审讯之后，就把凌扔进了拘留室。
七天足够凌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作为，但七天却没有让凌的热情冷却。所以反思的结论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还好凌没有失去一切，女孩的简历上还有她的电话号码。出来之后，凌发给女孩一条短信：
“亲爱的武舞小姐你好。对于发生的一切我感觉非常抱歉，希望没有惊吓到你。但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这一切只是一个意外。我之所以尾随你，只是因为我想认识你，更多地认识你，了解关于你更多的事情。哪怕我们只见了一面。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希望你能够回复我，让我表达我的歉意。 凌。"
女孩回到了自己的城市，把自己在机场的经历告诉了自己身边的朋友，也把这条短信拿给她们看。她的朋友们觉得这实在稀奇又有趣：“亲爱的武舞小姐，哈哈哈，这时代竟然还有人这么称呼你。”。
女孩好事儿的朋友丽丽一把抢过来她的手机，“来，让我回复他哈哈。”
“亲爱的凌先生你好。不用担心，我一切都好。知道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和你的想法之后，我已经原谅了你。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武舞。”
“收到你的回复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你是我见过最有思想，又最可爱的姑娘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机会碰到比你还好的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生活实在是太苦闷和孤独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再见到你。 凌”
回复很快就收到了，丽丽把手机拿给女孩看。
“喏，要不要回复啊，武舞小姐。”丽丽调笑着。
“好了，再回复就没完没了了，别拿别人寻开心了。“
“怕什么，你们隔着两千公里。他又不会真的飞过来找你。他又不是个傻子，你们才见了一面。”
“随便你，我可不管你了。”
“不说话？嘿嘿，那我帮你回复啦。”
“亲爱的凌先生你好。我也期待见到你。 武舞。”丽丽回复完，就把手机扔到一旁休息去了。
但收到短信的凌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想自己能够马上见到女孩了。于是他立刻买了最近，最快，最贵的一张机票。想要最可能赶紧见到她。
一下机场，凌就受到了特殊关照。过几天就是建城百年的庆典，外国元首将会在这个机场落地。所以整个机场里充满了警察。因为系统显示凌刚刚从拘留所出来，执勤民警一直跟在他身后。周干警的警务通上显示的案底：“在机场寻衅滋事，有危险暴力倾向。”他跟在凌身后，只期望着这个人不会突然发疯，只要把这个男子从机场送出去，之后就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他就能回家睡觉了。
凌不断地发送着信息，询问女孩她所在的地点。不过现在是凌晨四点啊，怎么会有回复呢。
但就算现在不是凌晨四点，也不会有回复的啊。但是凌怎么能想到呢。
凌握着手机，在机场里走来走去，等待着一个回复。随着外国元首的临近，安全起见，凌被周干警请到了旁边的治安室问话，因为一个凌晨五点拿着手机在机场焦急地走来走去的人实在太可疑。
周干警循例问话，最后让他交出手机，检查是否有危险信息。周干警说要拿去连上电脑机器扫描，得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刚好外国元首也离开了机场。
但凌就是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握着手机死活也不交出来。周干警有周干警的危险感要处理，而凌的安全感全在这部手机了。凌越是犹豫，周干警就越是怀疑，他知道只有胆怯、害怕、心怀忧虑的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而这样的表情现在就挂在凌脸上。周干警强令凌交出手机，凌依然在等待着回复，他说等一等，再等一等。周干警看着凌越来越慌张，没有再迟疑，一手夺过了手机。
而凌喊着不要、再等等，她就快要回复我了。凌几近张牙舞爪，拼死也要抢回手机。直到两个警察把凌死死按在身下，凌才冷静下来，慢慢地啜泣起来。
周干警后来写报告的时候，标题是这么起的：“男子情绪失控大闹治安室。”他揉着自己发青的眼眶，咧着破裂的嘴唇写完了报告。周干警伏在桌上骂娘，想着回去怎么和老婆交代。多可笑啊。一切当然是凌的作品了。不过你看到了吗？是谁在治安室像野兽一样，奋力地，不顾一切地，丧失理智地，打出那些拳头。竟然就是那个在格子间里苟且，哪怕被上级训斥了也一声不吭，懦弱的凌。他出了那个让他后悔，却又救了他的一拳。因为无论如何也是等不来回复的啊，而他却可以幸运地怀抱一个不确定住进监狱了。和上次一样，在机场寻衅滋事。只不过这次他要在里面待一年了。
凌一开始在告诉狱友进来的原因的时候，只说因为爱情。弄得狱友一头雾水。后来老实了，变成“为了一个女孩”，再后来说就是“寻衅滋事”。这样大家都听得懂了。除了凌，谁会明白这样东西的存在呢？ 不如就把它还原成大家都能听懂的样子。
多可惜啊，多可惜。凌只能在未来一年，每天幻想着武舞的音容度日。一年，在这个加速前进的时代能产生多少变化啊。一年都足够让一对正常的恋人分手再恋爱两回了。而一年以后，如果武舞换了电话号码，那么他将有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虽然有点老套，但不用为凌担心，因为遗失和放弃，只不过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所以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就没法写得下去了，凌待在监狱中，故事就没法进行。而时间已经负责洗刷凌所有的爱与动机了。最终一切都会像清零一样不曾发生。如果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的话，凌会见到武舞的话，他一定会说出这些话来让自己不那么后悔：
“武舞小姐你好。希望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不会让你感到困扰，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些事确实傻气。武舞小姐，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一年了。每天做的工作就是按照需求和代码规范完成那些并不重要的重复性任务，你大可以把我理解为一种高级打字员。自从我一年前来到这里，我就知道自己很难开心了。和我同期实习的，三个月以后纷纷踏上重要的岗位的时候，我还在一个没有前途的项目上苟延残喘。我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廉价才能留在这里。不过还好我留在了这里，竟然也有机会见到了你，这是我唯一觉得幸运的事。
我承认我过的不好，但是原因绝对不是没有努力。我试过去努力上进的武舞小姐，但是但做起来完全不是想的那样。我每天得工作到九点才能下班，回到住处只想赶快休息，然后第二天又只能无精打采地完成一天的任务。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突破这个局面。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一个见习程序员，掌握的技能有Java和C++。我从来不是那种引人注目身边围着一大圈人的人群中心。如果被朋友谈起，说起我什么优点的话，他们也多半会从我得了长跑亚军说起，说到我耐力超群。哎但那只是一个班级比赛。你要是询问的范围再扩大一点，人们就说不上喜欢和讨厌了，因为他们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是漂亮的，而有人拿着着思想的武器，有人拥有最好的心地。武舞小姐你会喜欢怎样的人呢，或者说你喜欢的人现在是怎样的，我都无从了解。只是我知道我爱你，如同我知道自己必死一样确信。我因为爱你而痛苦，或者因为痛苦而爱你，我已经很难分的清楚。我知道的是唯有你可以让我觉得好一点而已。我不怎么会说话，说不出太多花言巧语，也没法说什么为你舍弃一切，我哪儿有什么一切啊。我觉得那些言辞都陈腐而可笑。没有什么能让人去放弃一切，倒不如说一切你一样重要。因为是你重新点亮了我去观看一切的可能。
这多少对你来说是有点不公平吧，自私的期待简直廉价到比我的工作还不如。但我又觉得，这是我唯一了解却又不敢确信的事。每当我困苦的时候，我就很容易产生爱的感觉，我害怕这次也是一样。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就是爱情如何产生的吗，如果我完满成功，为什么又需要爱情呢。如果所有人都完满成功，那世界简直要变成天堂。
对于你的答案，我怀有期待但是也准备好了失望，如果要失去的话，也不至于有千万回。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件投入可能无法获得回报的事情，但我依然选择不顾一切。因为它本身已经代表了一种意义。如果有痛苦的话，也已经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是我的咎由自取。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想让你知道，对你的爱，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刚好你也有这样的想法的话，那很好。但如果不是的话，那也没有关系。这本就是人生常态。”
可惜这番话永远都不会被说出来了。
在故事可以实现的版本里，那天她坐上出租车，很快就到了机场。而凌回到工位之后脑海里想着武舞，每天很多遍，持续了很多天。武舞最终也没有来到凌的公司。整个公司只是女孩的一个备选项，是她的PLAN F，距离PLAN A 还差着BCDE。至于凌，还不在她的选项之中。你也能看出来，如果是一家很好的公司，又怎么能让凌那天去充当门面当面试官呢。女孩回到了他的城市，进入她PLAN A的公司。凌在他的格子间里，终于换上了新的工牌，去掉了实习的字样。
所以这个故事没能写下去，因为在一个爱情故事里，如果情节要继续进行，那么总是有人要不顾一切的。凌本该不顾一切的，去从南飞到北，从东追到西。好像购买彩票的赌徒一样，期望自己是那个万分之一，永远期望自己是万分之一。但是他理智而清醒，像是在人潮中的每个人一样，理智而清醒，避免了那个最坏的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