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才子佳人”模式的男女爱情故事,历来是我国古代戏曲、文学作品热衷描摹的故事类型,这也使得古代以此为内容的相关艺术作品不胜可数,近于汗牛充栋。

可就在这些相近类型的爱情故事里,有三部艺术作品卓尔不群,显得格外突出。它们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深刻影响。

这就是《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分别诞生于元、明、清三个时代,均不同程度反映了当时的青年男女,敢于突破束缚,对自由爱情的大胆追求。

可三部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虽然都是“才子佳人”类型,但他们追求爱情的行为和爱情观,以及对待功名和爱情的不同态度,都对“才子佳人”式固有爱情主题,进行了不同程度地突破和超越。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才子佳人

尤其是后者-《红楼梦》,作者更是一改大团圆式的爱情理想结局,把男女爱情放置于深刻的社会现实,家族命运背景之下,使得最后的爱情悲剧,充满命运的必然性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下面我们就通过对这三部作品的分别介绍,在对比中找出不同突破和差异性,乃至最终的艺术超越。

一、一见钟情,由欲及情的《西厢记》

王实甫的元杂剧《西厢记》脱胎于唐元稹的《莺莺传》,是唐传奇“大抵钟情男女,不外乎离合悲欢”情节的典型代表。

它描写的是书生张君瑞,对爱情执着专一,追求相府千金崔莺莺,敢于大胆挑战礼教,最终突破重重障碍和刁难,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西厢记

(1)一见钟情

张生家世败落后,“书剑飘零,功名未遂,游于四方”,却心怀高远,气量不凡,属于典型的才子无疑。

张生与莺莺萌生爱意,始于初次见面。推荐阅读:《情话套路《霍乱时期的爱情》读后感

莺莺才出场,张生表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后续再通过对该女子的种种相貌夸赞,进而“风魔了张解元”,“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其实莺莺吸引张生,并未通过任何的言语,仅仅是借助样貌体态。

而张生对莺莺而言,莺莺也被张生样貌所吸引。她对红娘夸赞张生“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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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拜月

崔张男女结合缘于由欲及情。先是一见钟情,再由欲及情,才会发展出后续的“以诗传情”,“解诗会情”乃至后来的“长亭送别”赠诗证情

(2)对待功名态度

莺莺追求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男女情爱,莺莺先是矜持内敛,后来即使母亲百般阻挠,莺莺也并未做出多么强烈的反抗举动。

反而是张君瑞,对爱情要大胆直白得多,甚至敢于为爱情放弃功名。

如初次见莺莺即感叹: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

即使后来的赴京考取功名,也是因为崔母刁难,不要“白丁女婿”所致。

(3)“才子佳人”突破

张生去考取功名,不过还是弥补封建礼教空缺,填补“门当户对”的观念所致。

让人很难想象,若是张生没有考取功名,崔张之缘能否继续?

难能可贵的是《西厢记》在这点上,做了突破。

即莺莺送别张生赴考时,面对母亲压力,扔不忘嘱托张生: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

而张生答云:

“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

张生是为了自己的爱情,而去科举功名。这体现了他对莺莺爱意的执着和满腔热诚。

虽然,戏曲作者对张生假设功名不第的意外情节,没有探讨,一贯以大团圆结局。同时也依旧将“才子佳人”通过欲之吸引而结合。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送别

但是,作者的着眼点已经突破了才子和佳人的特定身份,强调“有情”,才是成就眷属的关键条件,将“”与“”,放置到了同等地位。

这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突破了,却也是最为可贵之处。

二、为情生死,以情抗理的《牡丹亭》

若说《西厢记》以男女两情相悦,婚姻自主,来对抗封建传统“门当户对”的礼教观念,那么《牡丹亭》则更进一步,以杜丽娘“因情而生,为情而死”的浪漫经历,构筑了一个撼人心魄的爱情传奇。

初看男女主人公,依旧是传统“才子佳人”般的角色设定。然而,该戏剧人物内心的张力和矛盾情节冲突设置,已经进趋激烈,大不相类。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牡丹亭

乃至当时戏曲理论批评家沈德符《顾曲杂言》:

《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1)因梦结情

柳梦梅出身“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柳本人“能凿壁,会悬梁,偷天妙手绣文章”,虽因家道中落,但仍心热功名,卓尔不群。

杜丽娘虽为太守之女,但是自幼受到的环境限制远超莺莺。她在严遵理学的父亲杜宝严厉管控下,禁锢于深闺之中,连自家后花园都没有进去过。

她偶然到后花园中,由喜见满园春色,到伤春、惜春,再到联想到青春易逝,春闺自怜,此时柳生入梦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书生柳梦梅,因契合了杜丽娘春闺自怜之本意,才得以感情上相应相依。而这,却都系杜丽娘自己内心之主观幻化而已。

可见,柳、杜两情联结,全赖女方个人梦幻,而此间根源又在于杜丽娘自身的失落和理想虚妄而已。

在此情景下,杜丽娘所幻化入梦和因之思念成疾的书生柳梦梅,与其说是佳偶天成,不如说是女主自己满腔理想和怅惘,所幻化的内心良人形象。

这里的柳梦梅,即是杜丽娘失落愤懑之余的满腔寄予之希望,也是太虚之幻影。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游园惊梦

在这个程度上来说,《牡丹亭》里杜丽娘之死,是对程朱理学压抑人、埋葬个人幸福之控诉,也是女性内心觉醒后,对普遍悲哀命运的悲剧性反抗。

这是《西厢记》里,崔莺莺们所意识不到的。

其后,杜丽娘为了个人幸福,不惜和阎王力争,追问情人名姓;还魂之后,更是和父亲据理力争无果后,不惜上金殿和君王理论,争取支持。

这种抗争性,也是莺莺做不到的。

(2)对待功名态度

对比女主杜丽娘强烈的抗争性,男主柳梦梅则要相对平静。

柳生梦里初遇女主,并非因情,而是夹杂热切的功名需求。如柳生梦中美人曾说道:

“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

柳生据此改名为柳梦梅。后来柳生越是对杜丽娘的想念热烈,越是将“洞房花烛夜”与“金榜题名时”相捆绑,把与佳人成就好事,作为金榜题名的并列征兆。

这对于《西厢记》里张生漠视功名的言行,柳生痴情形象相对黯然,但这也反而显得杜丽娘对爱情的强烈抗争性,更充满了一种悲剧色彩。

(3)“才子佳人”之突破性

以此来看,《牡丹亭》里男女爱情结合,其实全系各自心底之不同需求,在作者巧合安排下的梦里因缘际会而已,双方感情联结的真挚性,是经不起深入推敲的。

但《牡丹亭》比《西厢记》更进一步,以超越生死的爱慕之情,来表达对命运不公的不满。

情之所至,亦可以生死相共,死而复生,颠倒阴阳两隔。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还魂

这种对爱情理想的奇伟瑰丽想象,和与命运不公抗争的强烈性,是超越时空,极具震撼性的。

但另方面,《牡丹亭》对于现实障碍的解决,并没有提供多少现实建议。女主还魂后,依旧想到:

“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婚姻大事“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由此可见,任是何种先觉精神,都无法超越时代和现行的社会框架。而杜丽娘因梦而更历生死的爱情奇幻情节,因现实所求不得,反而更增加了美感和悲剧性,让现实中的看戏人,反复叹惋。

三、超越理想,共鸣悲情的《红楼梦》

相对于《西厢记》和《牡丹亭》大团圆式的“才子佳人”俗套结尾,《红楼梦》则以悲剧形式,进行了彻底式颠覆。

这也使得素来对中国戏剧整体评价偏低的王国维,对《红楼梦》青眼有加。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红楼梦

宝黛之悲剧爱情命运,犹如翩翩彩蝶,飞舞在《红楼梦》编织的庞大苍凉底色上。既有其必然性,也有其深刻的社会性,所以更加高明。

(1)一见钟情,前缘宿定

红楼梦》里,我们可以在很多地方明显看到《西厢记》的影响。

如宝玉、黛玉初次见面即感觉似曾相识,这既是《西厢记》崔、张式的一见钟情,又是对读者奇幻“玉石前盟”的提醒。

而男女双方的感情交流和增进,则更多基于两人精神的共鸣,其间两性欲望的成分,反而淡化很多。

宝黛之爱情,超越男才女貌,全赖志同道合,如彼此认定:

“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宝黛这样的情感演绎和相恋,已远远超越了《西厢记》里崔张的由欲及情,和《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单方苦思,凭空幻想。图:宝黛读书

同时,宝黛爱情在充满浪漫情调时,还和沉重的家族现实不时发生激烈的碰撞。

无人不苦,有情皆孽。

近看《红楼梦》里的人人,似乎都在编织自己的丰满理想,远看其实则都是在作茧自缚,每个人最后的命运悲剧,都有其必然性。

这也使得宝黛的爱情悲剧时刻最终来临,显得不落俗套尤为深刻。

(2)对待功名态度

宝玉对待功名,是先天性的反感。

因此甚至不惜和解劝的宝钗公然变脸,哪怕因此遭遇父亲毒打,也不改初心,反而和从不语此的黛玉,更加惺惺相惜。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宝玉挨打

这种爱情男女双方,都对功名漠视、反感的态度,在古代作品里是极为罕见的,也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当然,这份感情,获得现世社会认同的可能性,也就更加难以确立了。

(3)才子佳人”之突破性

红楼梦》作者虽然让男女主人公去读《西厢记》,但是对于《西厢记》里的“才子佳人”式虚幻设定,却始终保持认识清醒。

如贾母在看戏时,就曾对“才子佳人”式的小说进行批评: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

曹雪芹是真正经历过贵族生活的,所以对下层文人编纂的“才子佳人”情结之不合理性,认识深刻。

从《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看“才子佳人”爱情观的突破

图:红楼梦结局

才会借助贾母,这个封建家族大家长之口告知,封建纲常伦理和家族理法,万无容下“才子佳人”相互私会,公然叛反之理。

所以说,宝黛爱情在现实中,走向悲剧是必然性的。

而这也使得,建立在现实两人真实情感共鸣基础上的宝黛爱情,因超越虚幻理想,明知不能而抗争,更加具有命运的悲剧性美感,也更加珍贵。

四、总结

爱情是中外文学艺术反复描摹的不老主题,而《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均是我国古代不同作者在“才子佳人”爱情模式下,对各自理想在不同现实条件下的探索性表达。

或是刻意追求理想化的大团圆;或是追求超越现实之浪漫;或是在奇幻和现实之间,将爱情之最美,无情撕碎给世人看。

世人正是通过这些“才子佳人”艺术咏叹调,既体悟到爱情之美好,又能寄予理解之同情。

爱情之树长青,“才子佳人”的爱情艺术主题,才会一面不断被超越,一面又不断给赋予新的时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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