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时候，有人托我写个故事。
委托人是个男孩子，虽年过30，可眼神熠熠，仍存少年之气。
在雪后满地琼瑶之间，我们面对面，他点了支烟，乳白云烟在我们之间缭绕。
故事是这样的。
他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子，甚至动了结婚的念头。家里人却不同意，百般阻拦。最后两个人还是没有在一起。
他说的时候，明显带着真情实感，我听着也感动不已，当场一口应承会尽快写出来。
我曾经去她的城市找她，一起度过了三个星期。
那些日子，晚饭后，我站在阳台上抽烟，她就在屋里看电视。
隔着玻璃门，我看着聊天话术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像是感知到一样，也回过头来看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时光之河在我们之间静静流淌，仿佛窥视到了永恒的秘密。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也可以如此平和美妙。
我写了一小段，颇有些自得，忍不住分享给老王看看，顺便讲了讲这个故事大概。
老王是我高中同学。
那时候姓王还没有成为一个梗，他有个特别的名字，王旦复。
据他说，父母都是复旦大学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希望以后他也能继承衣钵。
可他偏偏对数理化不感兴趣，只喜欢看闲书，平时也在公号写写小说什么的，算是我的“诗酒之交”了。
“嗯，这段不错，不过这就是个旧情难忘的故事？”老王回复我。
“唔，好像是的？”我这才意识到，这个故事核心是挺普通的，
“不过有一点稍微新奇，在这之后，主人公仿佛失去了恋爱的能力。
尽管颇受欢迎，倒追的女孩子也不少，可就是再也无法喜欢上任何人。”
“那，他单身多久了？”
我想了想，说，到现在6年吧。
老王回复道，
“额，那你为啥不写写我？我在岳泽然之后，12年都没谈恋爱。”
“你有12年没谈恋爱？难道你高中毕业以后就没一直单身？”
“是啊，初吻还在呢。”
“卧槽，”我对着手机屏幕笑了，“那你不早说，我来帮你呀，不要便宜了别人。”
“别胡说八道！”老王回了这句。
老王虽说现在很有些才气，又一直读到了博士，不过从外表看起来，却是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胖。
而那个时候的岳泽然，则是高岭之花。
我早年好读红楼，文字也很矫情，在那些幼稚不通的字里行间，早早就有这么一段是属于岳泽然的：
当年高中，美女不少，也算得上是花团锦簇。
但要是论及明丽鲜妍，当推此女孩子为首了。
长得自是唇红齿白，肤质细腻，一双妙目顾盼生辉，眼角眉梢皆是数不尽的活泼亮丽，宛若流霞；若是穿素的，只疑是清晓芙蓉，滟滟涉水，可惜私以为这份窈窕配了简约的衣饰妆容愈见明媚，浓妆之下没了重点，衬不出那份姿容来。
学校歌咏大赛，她在班级中领唱。她班练习时恰好我们班也在操场，只见台上一女孩子落落大方，引动歌喉清唱几句，顿时四下无声，余音袅袅。彼时班主任正站在我身旁，不由得啧啧称赞，感叹自己班没这么个出众的女孩子。
现下想来，当真是 越女新装出镜心，一曲菱歌敌万金了。
当时队伍里老王恰好站在我身边，看到这一幕，分明记得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真美啊。
我家乡有两所全国知名的高中，A中和B中。
我和老王都在B中。
高二的时候，A中有个普通班的女生怀孕了，她男友是尖子班的。
两人商量了下，各自凑了一笔钱，做了手术。
本来事情可以就这样默默过去，可惜女孩子交友不慎，借钱的人是所谓的好“闺蜜”，并且向对方吐露了真相。
这位闺蜜不知怎么地，就在聊天中把事情捅了出去，最后竟闹到了班主任和校长那里，成了一桩惊天丑闻。
一时间，连在稍大点的课外辅导班课间，不同学校的学生都在谈论这件事。
（A中校训出自菜根谭，可想校风如何）
A中校长面子挂不住，听说是组织了全校大会，狠狠强调了早恋的危害。
至于两人的处分，由于男孩子成绩优秀，只挨了个批评教育，而女孩子则由家长送去了县中。
我们学校排名次于A中，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仅仅当作看笑话，而是愈加排查教育防微杜渐。
紧接着，高二升高三暑假在校外学农。
一天傍晚，晚饭前老师突然把所有女生召集起来，并且不让任何男生靠近。
我们正好奇要宣布什么时候，老师神情严肃地说，
“昨天晚上，有个女生在熄灯后单独跑出宿舍，跟人喝酒聊天。
我就不说是谁了，你们都给我注意点！
马上高三了，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我们都被老师严厉的语气吓到了，半晌没人出声。老师看达到了效果，满意地又叮嘱几句，离开了。
八卦是女孩子的天性。
三三两两去食堂的路上，同桌阿萤偷偷拉了我的衣角，小声在我耳边说，“说是岳泽然。”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岳泽然啊，老师说的。”
“不会吧？”我很难想象那个优等生岳泽然会做这样的事。
“是真的，她们宿舍有人说的，岳泽然熄灯后消失了，半夜才回来，而且…”
“什么？”
“你凑近点！”阿萤一把攀住我的肩膀，紧贴我耳朵，“衣衫不整。”
“噗…”我听到这个词，笑了出来，阿萤也跟着笑。
那时候我们并不明白，私下传播未经证实的八卦和玩笑，会给带来什么。
随着女生之间的讨论越来越多，处在漩涡中心的岳泽然平时本身优秀又高傲，让有一些本来就怀有嫉妒之心的人，开始带头孤立她。
事态很快发展为，没有女生会主动跟岳泽然说话。
每每她在教室经过的时候，大家都会突然安静，她一转头，身后就传来窃窃私语，然后再爆发出一阵哄笑。
岳泽然显然注意到了这些变化，明亮的大眼睛日渐忧郁。
对同学的行为只是假装看不到，下了课也只是默默在座位上看书。
几年之后，我看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总觉得岳泽然的经历，就是女主经历的弱化版。
有些女孩天性善良，只因为生得美丽耀眼，就容易招致同性的妒忌和攻讦。
相对于女生们的孤立，岳泽然还是很受男生们欢迎。
有天午饭过后，阿萤拉我去食堂再买两个南瓜饼。
我俩用竹签串着一手一个，黄澄澄油亮亮像拿了两枝铜锤，在操场塑胶跑道上边走边吃。
“快看！”阿萤拿着南瓜饼指向远方。
南瓜饼竹签的延长线上，岳泽然和另外一个男生在跑道上边走边聊天。远远能看见她红白相间的校服被风吹起，高高的马尾一晃一晃。
接下来直到南瓜饼吃完，我们就在塑胶跑道椭圆的对角，匀速保持着同样的相对距离绕圈。
隔了几天，我们再去散步，又看见了岳泽然，只不过身边的男生换了一个人。
阿萤三口两口吃完了南瓜饼，拉着我就走，嘴里不经意间还漏出了一个字。
风太大，我没听清是“呸”，还是“切”。
孤立事件发展到顶峰，是当时西祠胡同B中版块上，出现了一篇长文，指名道姓攻击岳泽然。
那时候还没有“绿茶婊”之类的说辞，但有更难听的“公交车”之类的。
老王挺身而出，在这场血雨腥风里，充分发挥了迷弟的战斗力。
他顶着实名，在那个帖子底下与楼主和其他匿名同学大战几天几夜，以一己之力把楼盖了几百层，直到管理员出来封了帖。
那几天，他每天早上都是踩着上课铃声，红着眼睛来上课。
彻底暴露之后，老王索性公开支持岳泽然。
如果课间又女孩子又在说她的事，会立即站出来，
“你们别乱说！”
但据我所知，直到毕业之前，岳泽然根本不认识老王，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老王就这样以护花者的姿态，远远守护着。
-“你记得岳泽然后来真的谈恋爱了嘛？”有次，老王问我。
-“记得。那个男生还跟我挺熟。”
-“哦？我只记得那个男生是外校的。”
是的，我很早就认识陈志了。
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学生，一起上剑桥少儿英语。
陈志是个相对比较早熟的男孩子，瘦高瘦高的，思维很活跃，小升初的时候由于奥数获奖，被几个重点初中抢着要了，不过到了初中我们就没再联系。
B中爱搞素质教育，每年都有美食节，圣诞节还会有公演活动，高三也不例外。
那年高三圣诞节，有个班出了个白雪公主的节目。
演公主的是个自小练芭蕾舞的女生，修长貌美，王子就比较稀奇了，是德国来的交流生，金发碧眼高大帅气。
这等中西合璧的大戏不是年年都有的，得知这个消息，连外校的人都跑来观瞻。
当晚最后一幕，王子即将亲吻公主。整个小礼堂沸腾了，所有同学一起站起来，纷纷涌向了台前。
我被挤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幸好被人扶住了，刚要感谢，
“咦，这不是陈志嘛？”
陈志也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看见他穿着另一所学校的校服，知道他也是来凑热闹的人之一。
草草聊了几句，我们就道了别。临走的时候，陈志突然朝我的方向喊，
“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回头向他招了招手，开心极了，那时候我就盼着有人给我写信呐。
于是在那之后，我几乎天天跑到传达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可总空手而归。
第二个星期，传达室大爷都要认识我了，随手扔给我一沓信，“你自己找吧”。
我抱着信左翻右翻，猛然看见陈志的名字，高兴地抽出来，却发现收信人写的是“岳泽然”。
在那封精心装饰的信封上，陈志也写满了字迹，“什么牙齿天天晒太阳”，“谢谢邮递员叔叔”之类的幼稚的话。
我看了看，悄悄把信放回了原处。
仔细想了想，那天表演散场，陈志向我喊话的时候，岳泽然也在我不远处。
不久之后，陈志真的给我写了一封信，不过封面平平淡淡什么也没有。
分开后的第二年，我终于有机会去找她。
我们约在茶餐厅，相对而坐。
我一边哭着跟她说对不起，一边给她夹菜。我帮她把鱼刺全挑出来，拣在她碗里。
我说，我有苦衷，我家人不同意，我的妈妈流泪跪在我面前，我没有办法。
她就低着头哭，说她都明白。她说她现在跟别人在一起也不快乐，可只有这样才能忘记我。
走的时候，我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她却一把将我推开。
我看着她的背影，希望她能回头看一眼。可她头也没回，就走了。
我当时就想，这个地方，我再也不要来了。
她拉黑我之后，我又加了她一次。并不是真的想加她，我只是给她留了一句话：
只要是回忆，都是美好的。
隔了几天，我继续把这段发给老王看。
老王看了，回了个叹气的语气助词，说，“真伤感啊。”
“我知道岳泽然谈恋爱那天，还是高考最后一天。我考完了想去找岳泽然表白，就在考场外等她，眼睁睁看着她走出来，踮起脚尖、抱住了另外一个男孩子。”
“自从她被你们孤立之后，我从来没见到她笑得那么开心灿烂。我其实很感谢那个男生。可我当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没忍住就哭了。考场外的记者看我哭，还以为我是没考好，硬是要采访我，我也不管，只是呜呜呜地淌眼泪。”
“你说，岳泽然现在结婚了没有啊？是不是孩子都有了。”
我把整篇写完，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发公号之前，我又给老王看。
“还行，但我觉得你写的差点意思。”
“嗯？”
“这些细节很感人，可是太平铺直绪了，会让人看不下去。难道没有什么转折的地方吗？”
“你说的我也注意到了，可是这个故事好像没什么转折，就是个伤心情事而已？”
“伤心的情事也可以有转折的，比如我和岳泽然的。”
“啥？”我一下兴趣来了，“你和岳泽然还有啥我不知道的事？”
“嗯，你记得岳泽然最开始被孤立的那件事吧？就是学农那回。”
“知道啊，怎么啦？”
“那天晚上，跟她一起喝酒聊天的，是我。
她喝了酒，衣衫不整地跟我聊天，我都能看见她内衣的轮廓。”
小说没有悬念，细节又不够，我便没啥兴趣，放到了一边，准备哪天再找主人公补充点细节。
但开春之后，主人公倒是主动找我来了。
我有点心虚，正在打字解释我迟迟没有交稿的原因，却看见白色的气泡框先跳出来。
“那个，我是想告诉你，我最近谈恋爱了。”
“蛤？”我删掉了刚打出来的一整行。
“嗯”
“那个…”我看了看电脑桌面未完成的小说，
“那你忘掉你的过往了嘛？”
对方回复很快：
“我哪有什么过往？”
“蛤？”
“我早就放下了，那些就不过只是一段回忆了而已。我原本看你最近没更新，就给你提供个线索而已。”
我把这个结局告诉老王，老王回复了“哈哈哈”，接着说， “我就知道哈哈哈，谁还能总想着啊。”
“那…你为啥一直单身？”
“我其实早就想谈恋爱了，我追过不少妹子，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罢了。”
我怅然若失，一时间不知道回复什么。直到深夜，我才发了条微信问他。
“你下次要是写我，
从最开始就给我安排个妹子吧，
像B站党妹那样的就行。”
没有悲伤可以永恒，除了血亲，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爱。
或许，只有无声岁月中最长久的陪伴，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
以后，总会有人来点亮你，带给你新的更加美好的回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