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年代里的红色爱情

1. 秘密

有一个秘密关于奶奶的一生,这个秘密和一条红信蛇有关。

奶奶和爷爷同岁,今年是刚过了五十年金婚纪念的三周年,所以算到他们出生的时间,就是1944年。也就是说,他们出生的时候,抗战还有一年才能结束。

对于我们这个小农传统、世代封建的村子而言,这场战争留下的最大烙印也只是几天的占领,人没杀多少,倒是像猪、牛、羊这样的牲畜被鬼子拉走不少。

事实证明一个既无战略影响又无战术价值的地理位置,其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安全性。

抗战结束之后,奶奶和爷爷并无交集地生活了十几年,十六岁的时候正赶上1959年开始的三年大饥荒。

那时候全国饿死不少人,不过他们俩都安然无恙活了下来,不仅如此,他们还定了娃娃亲!

后来我奶奶说,“那个时候哪有什么大饥荒,这几十年不年年都是饥荒嘛!人吃狼,狼吃人,经常的事儿!”

新中国建立以后,村子里还是像几百年前一样,并没有多少看得见的巨大改变。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16岁娃娃亲定了之后,19岁就结婚了!

但是在这三年中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是整个秘密的起点。

她遇到了一条红信蛇。

按以前祖辈留下的传统,定娃娃亲后,定亲人双方每年依惯例是要互相见面的。

见面那天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夜。以前男女封建的厉害,性别划分极为清楚。和现在偶像剧里男女主不同的是,爷爷没有一点儿撩妹的技能,可他年轻。和几乎当时所有的女性一样,奶奶总是很矜持。就像每一个19岁的女孩,她瞅起来好看地很,带着一种青春少女由内而外散发的美丽。

我爷爷后来的说法是“头一次那么近和一个女娃子说话,咋就那么好看呢?”。

可我奶奶却说,定亲后**次见面的时候,她觉得爷爷看起来很蠢,老实巴交、木里木气的,一点儿都不可爱。

为了那次见面,我奶奶走了十多里地才到了爷爷家。在未来的婆家尽完礼数、和我爷爷闲话完时,天已经黑了大半。我太爷爷要奶奶留下来,可是我奶奶偏不。她嘴上虽说那个时候有点儿嫌弃我爷爷,但最关键的是,她在自己家里是老大,晚上得回去照顾比自己小的弟弟妹们,所以她决定自己再赶十几里夜路回家。

当时爷爷当真跟奶奶所说的一样,蠢地不像话,还是太爷爷使了个颜色,他才意识到要送奶奶回家。


2. 红信蛇

事情就发生在爷爷送奶奶回家所走的夜路上。

在五十多年前,奶奶家的村子和我们村子中间隔的这段路,还不是如今的公路。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中间需要跨过一个深涧,还有一座半山高的崖顶。

那个夏天的晚上,两个人一路并没有说话,女生在前,男生在后,隔着很暧昧又很克制的一段距离,所以进一步的牵手也是没有的。

过了深涧,在走到路半程的时候,我奶奶偷偷地跑到崖顶的石洞,顿了一下!

像有什么顾忌似得,犹豫了半天,随后拿出来两个煮熟的鸡蛋,一个给了我爷爷,另一个自己揣兜里就走了。

后来我奶奶说,结婚后我爷爷告诉她:“你胆子可真大,那个石洞里放的都是死人的骨头!”

我爷爷说那个鸡蛋本来是送给他家的,我奶奶还偷了两个,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人以后肯定特难对付!

我奶奶却告诉我,她说当时她在石洞里看见了一条红信蛇,就趴在两个鸡蛋上!

在那条蛇的眼睛里,一点儿也没有怕她的意思,它就直直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之后就跑走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凡想起这件事情,我奶奶总要说,她一直相信这条蛇是神变的。在那个夏夜,她拿走了本该蛇要吃的熟鸡蛋,可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做。

直到后来遇到了一劫,才明白过来!


3. 劫

上了大学之后,我奶奶跟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结婚,就干这干拿,整天搂搂抱抱,逮住机会就要脱光光,还承诺这个约定那个,等到结婚的时候,一点儿新鲜感都没有了,然后就在吵架和闹矛盾上找刺激,哎,还是像我们这些老古董一样封建点儿、保守点儿好,不容易出乱子!”

我问我奶奶:“你和我爷爷不出乱子,怎么来的我伯伯?” 她继续跟我说,其实在我大伯之前,还有一个孩子,什么都好好地,但是生下来就夭折了!

她悲痛欲绝,哭了整整好几天。后来当她在厕所门口见到那条自己几年前看见的红信蛇时,就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报应!

她说,自己当时就不应该偷偷地把那两个鸡蛋藏起来,而且还逼走了小蛇。因果报应,现在这一劫是自己该遭的。

后来,她专门煮了两个鸡蛋,晚上悄悄地放在厕所门口,第二天鸡蛋就不见了,很长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见过这条红信蛇的身影。

可是事情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4. 有一些人走了

那条蛇走后,奶奶心情就好了很多,主要还是因为她想开了。

过了一年,奶奶就生下了我大伯。我那个大伯性子特尿性,不仅桀骜不驯,还死不听话。又过了三年,二伯也出生了,又过了几年,轮到我爹来到这个世界。

二十年后,我爹偶然唱歌时被我妈给听见了,两个人就这么搞到了一块儿,于是,父辈的爱情就这样给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

奶奶生我爸的时候,刚好是文革最火热的时候。

1970年,我爷爷正值壮年,还是村子里的书记兼副队长,从北京上山下乡来的知青——那些男男女女,或是因为公事,或是因为私事,每天都要来我奶奶家的土窑。

一次传教的教士来村里布道,我奶奶和许多有家室的女人们都开始信奉新教——就是宗教改革兴起的马丁·路德教。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叫灵魂,可每天都要拿着一本教会发的圣经,一章一章地看。后来,她告诉我说,那条蛇,无论是劫是福,都是为了来考验她的。

怀上我爹的时候,因为口粮紧,而且是在冬天,大棉袄衣服鼓鼓地,外人根本看不出孕相来。

过年的时候,知青们都回北京了,在这个空当里,时间也刚好就到了临盆的时候。

在那个刚过完元宵节的红色年代,正月十七的凌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奶奶生下了我爹。

开春的时候,知青们来了,意外地发现我家又多了一个娃,都围着我奶奶问:“阿姨,阿姨,生个娃怎么就这么快?” 我奶奶一直叹着气说:“孩子们呀,这娃不好活,大队情况太艰苦了!”

于是,我爷爷就给我爹起了个小名儿叫‘苦生’,苦生性格很怪,却是几个弟兄里最聪明的!尤其象棋玩的很厉害。

文革结束的那年,作为**批回城搞建设的大学生,在北京背景很深而且有关系的知青们走了一小批。

在临走之前,他们寻思着来到我奶奶家,来一场郑重的告别。

可刚进大院的正门,就见一条大大的红信蛇盘在门柱上面的横梁顶。有一个年纪偏小的叫做张建设的知青,他抄起扁担就把红信蛇挑了下来,等蛇一落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间,他又一扁担打在蛇脊骨上。

当时我奶奶还在坐月子,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一把推开那个小知青。知青们都很惊讶,因为站在他们眼前的这位农村妇女,除了嘴毒个性直以外,对知青们是出了名特别和善的。

我奶奶当时着急坏了,态度很坏地赶走了那群前来告别的知青。知青们离开之后,她把我爷爷叫出来,让他把受伤的蛇放到村西头的冷泉里。

这口泉水流了好几百年,老一辈的人都说这是祖宗聚魂的地方,风水好,有生气。蛇本身是有灵气的生命,把它放到泉眼里,慢慢就会变好的。

第二天,知青们要走的时候,我奶奶爷爷特意拿着从自家地里摘的东西,跑到车站,跟他们道别。

她为昨天的事情道了歉,又教训知青们说,蛇这种有灵气的东西不能杀,主看在眼里呐,会遭报应的。那个张建设笑着说:“阿姨,您可太封建了,我们不信耶和华,我们都信马克思。我们这一走,估计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您了,阿姨,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留下的知青们大多也随行来告别,女孩子尤其多。我奶奶后来告诉我说: 有个姑娘没来,一直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望着这边。

车走起之后,有的知青们欢呼雀跃着庆祝,毕竟,终于可以离开这片鸟不拉屎的黄土地,回到文明之都去了,还有的知青哭地稀里哗啦的,互相抱在一起,许是于这些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这段生活的经历太过沉重。

张建设就在这些知青们中间,他一直靠着车窗,眼神越过众人,越过流经大片土地的河流,远远地看着高山那头,不悲不喜,神情出奇地忧郁。

他走的时候,没有多少开心,也没掉下过一颗泪。


5. 怀孕的女知青

**批知青走后,还有很多要待在村子里、继续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知青留下。

奶奶家住在一个山坳里,U形谷,村民们的房子大都按照谷势布局,房子也大多都是呈马蹄状的窑洞。

知青们的宿舍就正对着奶奶家的院子,隔着一杯茶不算远的距离。

1970年开始的几个月,正是在春末夏初。但总有一个穿着厚棉袄的女知青,隔三差五地来奶奶家串门,找我奶奶聊天。

我奶奶看出端倪的那天,刚好知青一个人在我奶奶住的屋子的隔壁房间睡觉。她趁着女知青睡着时,撩起她的衣服偷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个女知青怀孕了。

有一天晚上,奶奶把女知青拉到自己的房间里,又把我爷爷赶到隔壁,对那个女知青说:“孩子,阿姨能理解你,这种事情是人之常情嘛。” 那个女知青听了这句话“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爷爷后来说起这件事时,讲道:“那天晚上隔壁有人哭地可凶了,我还以为你奶奶把人家给气哭了”。

在当时的那个红色年代里,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是要被组织调查的。

当时,我奶奶只想保护女知青,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于是在她的要求下,女知青搬到了奶奶家,而且一住就住了好几个月。

其实和她一起的那几个女知青,早就知道了她怀孕的真相,可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选择将这个真相视为白日下的秘密。

几个月里,我奶奶并不多话,就这样照顾着那个女知青,快到生产的前夕,她跟女知青说:“孔宁,孩子没爹是最难受的!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女知青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默默地哭,连声音都没有。

生产的那天,奶奶是接生婆。据我奶奶口述,那个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奶奶说:“孩子特别亲,双下巴,杏儿眼,脖子上面有个三角形的胎记,是个女孩儿,和**妈一样漂亮,多可怜啊! 生下来的时候爹不在,就这么死了!”

后来,女知青连夜上山把孩子埋了,还种了一棵山桃树!

我奶奶说,山桃树是她给的——孩子生的时候看不到外面,那就长成一颗山桃在山上看吧!

山桃命硬,不怕风也不怕雨!

第二年,女知青作为第二批返城人员搭上大巴走了,走之前她把自己所有的钱、粮票都给了我奶奶,还有一枚红色的毛主席胸章。

上车走的时候,她跟我奶奶说:“阿姨,我的好阿姨,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这段时间真地好谢谢你。阿姨,珍重!”

后来,女知青极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犹豫了一会儿,悄声对我奶奶说:“那孩子其实应该姓张的。”

我奶奶说:报应啊,报应!


6. 高岗上的山桃树

我见到那只蛇的时候,已经过了快半个世纪。

时间走到了我们这一辈!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华国锋成了国家主席,坚持”两个凡事”的治国方针,国家在飘摇中动荡了一段岁月。后来邓小平爷爷上台,1978年改革开放,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从安徽小岗村的一点扩大到全国施行,这股改革的春风很快就波及到了我们的小山村。

1980年村子里开始单干,大队废除了工分制,爷爷人到中年,辞掉了会计,又在队里当了十几年的副队长,之后就开始了他平平淡淡的后半生。

从我伯伯结婚的时候开始,家里的第三代开始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虽然当时很穷,但是我们人丁兴旺啊。

1989年,我爸妈高中复读不成功的完美落榜,还有桥头夜歌的那一晚邂逅,终于给了我一个看到世界的机会。

等到我出生的时候,时间走到了1994年的当头,这时全国已经开始了下海的浪潮。

听奶奶说,那个叫孔宁的女知青后来考上了北京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叫什么北清大学,具体的名字她也记不住了,反正按她的说法,这个姑娘对什么都很要强,命硬气地厉害。

女知青毕业后,便下海出国了,再也没有回过中国。

倒是那几个回北京的知青,隔个几年还会回来看几眼,只是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姓张的后生。

我奶奶告诉我说:“如今你爷爷的背也驼了,眼睛也花了,走路还不利索,什么事情总是忘得很快,你说这么傻、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老了呢?还有我,我也老了,都记不得当时那些知青的样子了,得想好久才能想个大概的模样来。”

我爷爷好像是突然变老的,在我上大学之前,他走路总是直挺挺的。

可是,大一**学期回家后,我就发现,他的背驼地像个小山头,就这样沉沉地压住了他从此刻起的余生。

我奶奶也发福了,走在路上很慢很慢,而且直喘粗气,像一只可爱的小考拉。

我看过许多次那些父辈母辈的背影,在我小的时候,高而厚,自然而俏丽,可如今岁月却在他们的身上堆起了臃肿、沧桑还有无法卸下的重量。

每一次回家看望我奶奶的时候,她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段爱情,那段发生在红色革命年代里的爱情,不管是她和我爷爷的,还是张建设和孔宁的,无论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我都觉得这才是美好岁月应该有的模样。

提起那段红色年代里的事情,我爷爷总会提着小拐棍,怒气冲冲地说:“那个姓张的,要是他敢回来,不管我有多大力气,都要打那个人一顿,让他上山看看那个已经结了好多年的山桃树!”

如今,那棵山桃树已经长地很大,每天站在高高的山岗,沐浴着来自谷底的清风,或是飞雪,还有来自天空的阳光,或是细雨。

在这片土地上,一天接着一天深深地扎着自己的根。


7. 再遇

我看到那条蛇的时候,还是在村子里那个冰凉的泉眼里。那个时候,正值2003年蔓延全国的非典时期,我还没读完小学。

在孙子辈里,我排行最小,那天哥哥们叫我拿着从泉眼边的桃树地里摘的桃子,然后去泉池里洗。

当时,我没有把桃子扔到下游的泉池里,而是直接扔到了上游出水的泉眼里,十几个桃子咕咚咕咚在水里打着旋儿,看起来橙黄橙黄的。

当我洗完脸去捡的时候,我却发现里面有一条红红的丝带,背上有一道不平整的痕迹。

我抓住它,直接提了起来,却发现那是一条吐着红信的蛇。

惊恐至极的我立马扔掉了手里的蛇,连桃子也没拿,落荒而逃般就冲向了还在桃地的人群。

盛夏的中午,太阳像是口沸腾的油锅,里里外外地炸着整个世界。

我奶奶和大多数人坐在树底下乘凉,正讲着笑话。

我大喘着气儿,趔趔趄趄地停下,惊魂未定时,告诉她:“阿奶,我在泉眼里看到一条红色的蛇,真可怕!”

爷爷赶忙问:“是不是背上有一道疤?”

我说:“嗯”。

奶奶什么话也没说,慢慢悠悠地起身,就要往泉眼处走。

等我们来到泉眼的时候,除了十几个在水涡里打着转的桃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8. 秘密是个黑匣子

记得那天,我跟奶奶聊了很多很多,关于过去,关于爱情,关于苦难,还有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最吸引我的却是她与那条蛇的秘密,还有与那条红信蛇相关的爱情故事。

她说:“那条蛇快死了,那天可能它在等我,因为我救了它一命。”

可是冥冥之中却被她的孙子撞了上去!

按照我奶奶基于有神论的观点,她一直都以为,她年轻时候遇到的那条蛇是另一个自己。

所以她辜负它的时候,它会报复她,而当她选择拯救它的时候,它就会一直保佑她。

她还说她感觉到那条蛇快死了,因为她也快不行了,已经72了,活地够久了!

她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目光看得很远,很亲切,就像谈起一个很久不联系的朋友。

于我而言,这永远都是一个被装在匣子里的秘密,奶奶加了我这把锁,而我又给这个匣子加了另一把锁。

透过秘密的锁眼,我看到世界这个匣子里所反射出的不同模样——有的爱情可能没有自由,但同样爱的简单而深刻! 太阳可能是另一个生物的眼睛,山桃树可能是一个孩子变得,被辜负的人会选择离开,苦难或许总是盘旋在记忆的天空之下。

但是,我们可以在故事里寻找救赎,归根结底,世界就像是秘密背后的真相,有心人来了,就讲给他听。

我们手握着钥匙,但一定要假装自己忘了某件事,比如到底秘密的黑匣子被藏在了哪里,再比如,那段发生在红色革命年代里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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