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渴望爱情的人,为什么都不被爱?

这个吻有威士忌和尼古丁混合的味道,没有香水前调后调的层次感,更像是直接烫在嗅觉上的,某种极具侵略性的浓烈印记。勺童的大脑短暂地进入真空状态,非常短暂,因为这个吻很快就结束了。预料中的缠绵被突兀地击碎,她下意识将高领针织衫向上拉了拉,试图遮住脖子上的点点星光。

是……暴露了吗?

眼前的男人支起上半身,皱起眉头,侧着的脸转过来正视勺童:“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就是……想过一夜?为什么都认为我是这种人?”

哦……没有暴露身份,是他喝多了。

都说喝多了就不要勉强……

“我看上去缺这个吗?……不,我不想要短暂的快乐,我想要的是长久的快乐。”面前的男人坐起身,他的右臂上有烟头和刀刃留下的疤痕,在皮肤上画满了故事;同时左臂又有着漂亮的肌肉线条和精致的纹身,看上去自带危险;左臂的纹身从小臂蔓延到肩膀,图案从日本鬼怪般若变化为中式菩萨像——“那是以我母亲为原型设计的菩萨”,从凶恶痴怨到慈悲神性,又像是讲述了一段自我斗争的故事。

屋子里还有一只眼神凶恶的猫,站在柜子上居高临下地监视着周遭。猫是人间最通灵的动物,但现代社会对猫宠物化的培育往往让人丧失警惕。勺童的担忧大半来源于猫的眼神,它越是沉默,越是像在酝酿大的阴谋诡计。勺童再次提了提领口。

现在男人确实已经喝高了。在勺童出现之前,他已经喝完了两瓶格兰菲迪,茶几的烟盒上还放着一支无滤嘴的卷烟,成分待定。“如果你只想要短暂的快乐,那你走吧。”男人自顾自抽了一支烟出来,扔进嘴里,伸手摸打火机。

勺童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短暂,长久,快乐?这些概念对于她来说都太遥远了,她只是万千勺童当中的一名——他们这种精怪毕生只有一夜的寿命,本体是一把粘着米粒的木勺,化成人形后脖子上也会因为这些米粒闪出点点星光,那正是她努力想掩盖的。

勺童们夜里化为人形出现,天亮就要死去,为了这一夜的人间冒险,他们往往要修炼上十几二十年。而在这以小时计的寿命中,有的勺童喜欢整蛊捣乱,在激怒人类被抓的边缘反复横跳;有的勺童觉得蛰伏数十载定要真正体验一把“出格”才算回本,也曾造就嫌疑人在拘留所原地消失只剩饭勺的都市传说;而她在修炼的日子里读了太多爱情故事,凡心抖动,执着于体会一次人类的情感。于是她选择了“飞蛾扑火”……当然这并非她的本意,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鼓起勇气奔赴的,面前温暖的光亮,原来是致命的火炉。

 

“我也可以要一根吗?”

勺童忍住头痛,希望尼古丁能缓解一些焦虑,却没有想到递到眼前的香烟滤嘴上满是齿痕,看样子这是男人刚从自己嘴里拿出来的。她愣了半秒,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这种随意交换口中物的行为看上去像是完全不设防,在某种程度上又是**的侵略。可惜勺童在从前的修炼中缺少人际接触,还远远没有学会拒绝。

“我说你其实不会抽烟,认吗?”男人突然带着笑凑了过来,空气被染上了稀薄但暧昧的烟味,像无数银针扎向勺童的太阳穴,勺童条件反射式地点点头,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说,“你都没有看我的眼睛……嗯,现在你看了。如果,如果你想要长久的快乐,就要接受我所有不好的一面。”

男人的眼里看上去有柔情万种,可他们才相识不过半个小时,这不科学。勺童努力不被他蛊惑:“要不你先说说,有哪些不好的。”

“我前女友跟我分手,就是因为我喝太多酒。所以我身体其实不好的,有酒精肝。”酒精肝,这个医学名词对勺童来说很是陌生,但是这间屋子里铺满一角的空威士忌酒瓶,从百龄坛到Hibiki,已经解释得足够清楚。目之所及的茶几上还堆着一叠手稿,那是法餐的设计图,这个男人意识清醒的时候,其实是一名厉害的厨师。

人类这种生物的魅力,往往来源于身上的矛盾性和戏剧冲突,比如倔强母亲双眼噙泪,彪形大汉怀抱幼猫,瘦弱少女肩扛火箭筒大杀四方,不修边幅的宅男在电脑中打出千万条代码力挽狂澜,不一而足。而这个男人身上的戏剧性在于法餐的精准与某种微妙的癫狂,就像是象征纵欲狂欢的酒神狄俄尼索斯陡然穿起了严肃笔挺的西装,看上去标准绅士的模样,但脖子上鲜红的纹身仍然要从衬衣领口探出来。

勺童意识到,所谓偏爱,就是你难以抵抗这个人的魅力,并为之一再破例,放弃自己曾经坚守的原则。她在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自毁倾向的危险气息,也看到了心碎的脆弱,这让她有些移不开目光。只怪她还不知道,任何看上去剔透发光的东西,靠得太近,看得太清,都容易幻灭。

那些渴望爱情的人,为什么都不被爱?

勺童很难解释为什么世界如此广阔,人类总数超过70亿,夜晚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也用不完,她却押中了如此糟糕的“天时地利人和”。面前这个充满矛盾的男人身上失恋的怨气显然尚未消散,都没等到勺童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转脸又嘟囔自己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却总是遭遇背叛。

“为什么总是让我遇上?”

“我**任女朋友,在一起三年多,你知道男人感情稳定之后就会疏于身材管理,后来我胖到两百多斤,她就把我给绿了。前女友,分手三个月,她就有孩子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勺童有限的人间经历很难解答他的疑问,也很难宽慰他的怨念,刚想站在他的立场分析一下或许之前交往的女朋友是否都有某种共性,就意外激怒了对方。

“你认识她们吗?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们?”

显然勺童的反馈也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宣泄。但勺童的困惑在于,为什么她会成为宣泄的对象呢?她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她有限的生命要消耗于陪伴这颗孤独的灵魂吗?

紧接着男人问勺童自己看上去瘦吗,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又笑着说最讨厌别人说他瘦了,还盛情邀请她体验充血的肱二头肌……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我连电视机都没有开过,你知道什么是孤独感吗?”

听到这里,勺童开始怀疑自己曾经读过的故事都经过了太多的艺术加工,让她对人间冒险的预判产生严重偏差。或许在最初那个吻的过程中,她曾经有一瞬间奢望生命可以再长一些,让她体验人类的甜蜜烦恼;但现在她只想祈求天神给她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如果天神今夜值班的话。

这个时候,男人的电话响了。

“你接吧,是我妈妈,说话客气点。”

不懂得拒绝的勺童看见自己在命运的泥淖里又向下陷了几米,近乎窒息。没想到这泥潭看着不大,却深不见底。接下来的五分钟内,她被迫和这位陌生男人的母亲进行了一场客气友好的两方会谈,并接下了照顾陌生男人、保证其安全的任务。电话结束后,勺童看见男人站起身开始穿起外套,而这个时候他已经醉到连衣扣都找不到了。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我两天没吃饭了。”

 

如果你从上空看这座城市的夜景,会发现环形高架桥上流动的车辆和高低错落的楼宇构成了某种明亮神秘的魔阵,它可能是祈福,也可能是诅咒,就在人类群体性的犹疑、错愕、困惑之中无休止地循环着。

这顿饭吃得尴尬,男人一面质问着空气,为什么自己落魄的时候不曾有人如此待他;一面往勺童的碗里堆砌她根本无法消化的人类食物;一面又叫来服务员要求付小费,如果不让给小费就投诉,直到经理出面低声下气求他说赚点钱不容易,这才勉强作罢。

“你知道做厨师做到我这个份上要付出多少努力吗?”

“我可以带你去吃全世界**的餐厅。”

“楼下那家日料,我随便几句话就能让那些普通的厨师觉得自己屁都不是。”

“她们都说我是理想男友。”

“我家里有很多钱的,有很多房子。”

慢慢地,勺童理清了自己脑海中这个男人的形象——他是月亮——远远看上去明亮耀眼,但其实并不是自身燃烧的能量,而是极其依赖其他光源;如果靠得够近,就会见识到这颗行星表面的千疮百孔;而他“所有不好的一面”,就是著名的月之暗面。

人类对这半面永远隐匿于光明之外的月球怀有许多浪漫的想象,Pink Floyd为它出过专辑,俄罗斯人为它写过剧,还曾有电影人编排这里寄居着残余的纳粹部队……但随着航天事业的发展,魔法也伴随着人类的想象缓慢汇入历史长河……真相大白的时候,那半面黑色的月球除了缺乏阳光的温暖,可以说乏善可陈,同样千疮百孔,同样缺乏人类生存所必需的氧气。

在离开餐厅的路上,男人掀开烟盒放到勺童面前,在她抽出一根的时候又坏笑着说:“我不喜欢抽烟的姑娘。”勺童有些气愤,又很无奈,这个男人好像要做世界的君王,坐在自己筑起的城墙上趾高气昂地盘问和审判来人,哪怕城墙下站的是他自己邀请来的客人。

“你不用喜欢我。”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用……”男人的嘴唇覆盖上来打断了勺童的陈述,这导致她的太阳穴又遭遇了新一轮暴雨梨花针。就在勺童翻着白眼咬住滤嘴的时候,男人又突然扶住她的肩膀,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让两支烟凑在了一起,她只能借着火星点燃了口中的香烟。这一幕甚至有些像黑帮电影,有一种拒绝规则和秩序的致命浪漫。随后男人脱下外套裹住风中冷到颤抖的勺童,半搂着她,闯了深夜的红灯。

 

醉酒,就像是按着全世界的头,签了一纸免责声明。我喝多了,我断片了,我不受控制了,我不记得了。当酒精突破理智的防线,酒神的信徒跳着舞迈向世间**的自由,即疯狂。男人回到家,瘫成沙发上一团软烂的泥,他看上去非常需要帮助,却又被自己的骄傲牢牢捆住,将他人伸出的援手一把推开。

“你喜欢我吗?”

“……我已经告过白了。”

“你再告白一次。”

“……我之前说过,我喜欢你。”

“那你想吻我吗?”

“你喝多了。”

“我之前以为你会是那个人,但你不是。”

“哦,知道了。”

“如果你不想吻我就走吧。”

“好。”

“给你报销车费。”

“不需要。”

“那你拿走这个。”

勺童是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怒的,因为男人的手指向一张高额货币,他把她当做什么?然而这段怒火尚未彻底燃起,就被咬断了——那只眼神凶恶的猫终于从架子上跳了下来,牙齿深深陷入勺童的皮肤,拔出来的时候血液迅速沁了出来,形成几滴残酷的血球,刺眼程度不亚于今晚闯过的红灯。

人类之间的亲密关系本质上是权力关系,一旦告白,就相当于把生杀予夺的权杖交到对方手里。对于勺童来说,她已经把此生**存活的机会,交到了男人手上,最终遭到对方的践踏。随着血液溢出,勺童的能量消耗殆尽,脖子上的闪闪光亮也暗下去,她再也不用担心暴露了。

猫的攻击在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这个隔岸观火的通灵物种一早就竖起危险的信号灯,但被勺童忽略了,这下她才算是被彻底咬醒。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从一个良心出逃的人那里讨来情感的回应,又或许勺童并不拥有对方所渴望的那种爱,注定只能在彼此命运延展的直线上擦肩而过。无论如何,她该走了。

**幸运的是,勺童的生命只有这一夜,她的痛苦,最多也只能填满这一夜。

明日天亮起来,伴随着折断声,这间屋子里将多一只带着破洞的木勺。

而其余一切,会重回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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